顾嘉辉于加拿大去世，享年92岁。他比老搭档黄霑多活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他把多数精力投入画画，音乐产量大减。两人之交，颇有点俞伯牙和钟子期之意。另一个原因大概是顾嘉辉这个人，信奉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尽。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为无线电台、电视台、嘉禾影业做音乐开始，顾嘉辉一生作曲2000余首，名作辉耀香江两岸。
2005年，香港，顾嘉辉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他贴着香港电影成长，为它提炼主题，制造回忆。他的这些电影歌、电影曲，从无到有地塑造了香港流行音乐，为一座奋斗中的城市提振精神，呈现出“中西合璧”最好的样貌。
顾嘉辉和他的“义弟”黄霑，以及同时代的香江才子们全都不同。别人张扬恣肆，把一世生命过成十世，留下传奇无数。他低调谦和，温润宽厚，除了颁奖礼和自己的音乐会，鲜少在公众面前露脸。这位大师没有沸沸扬扬的情事，从不语出惊人，只凭真本领流芳于世。
顾嘉辉经历了中国近代史的重要节点，他自己就是一部历史。他一生曲折，一生奋斗。他和同为广州老乡的黄霑写成《狮子山下》，是天赋、机遇和历史在一个特殊时点的交汇。天涯海边同舟人，“放开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仍然是我听过的，关于一座光辉都市最好的乐句。
有人问过晚年的顾嘉辉，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首歌。他答说《忘尽心中情》，一颗星辉之中淡色的星，1982年TVB电视剧《苏乞儿》的主题曲，由叶振棠演唱。“披散头发独自行，难望再有诗。”这首浓极而淡的歌很像顾嘉辉的写照。他的人生轨迹确是“四海家乡是，何地我懒知”，从广州、香港到叶落加拿大。“顺意趋寸心自如，任脚走尺躯随遇。”这首歌里，武侠世界里打打杀杀的短命豪情，一往情深的儿女情长是旧背景，主题是人的孤独与自如。孤独，而且明日黯淡，但是仍然有双脚可以行出前路，人还可以拥有自如的心境。“玩世容易，胜负只有天知。”顾的曲淡白，有烟色。副歌里微妙的转调，仿佛阴翳角落一片金箔或螺钿的光泽，每每听到，心要动一下。
他似乎还给过另一个答案，是1978年TVB电视剧《奋斗》的同名主题曲，主唱甄妮。辉煌的《香港辉黄2000演唱会》上，甄妮再唱此歌。这首歌的词曲像海一样纯粹。如果创作时是按照“辉黄”的惯例，先有曲，顾嘉辉通过电话线弹给黄霑听，再由后者谱曲。那么可以想象，黄霑听到这支大浪滔滔，一浪高过一浪，又如浮世绘中的海浪般简洁有致的曲子，是如何与他心意相通，写出用到那么多夸张的“万、千、光、热、爱、心”，滚滚像炭火般的词。
2012年，香港，顾嘉辉和黄霑女儿黄宇诗 视觉中国 资料图
1933年1月1日，顾嘉辉出生于广州，1948年与家人赴港投奔父亲顾淡明。顾老先生是书画家兼收藏家，曾任汪伪政府广东省宣传处长，后携姨太跑路香港。顾嘉辉姐弟三人来港时，顾淡明已经千金散尽，处境落魄。顾嘉辉在九龙的木屋区长大。先是姐姐顾媚去歌厅唱歌养家，然后是他放下画笔，也去歌厅学做乐手糊口，组“顾嘉辉大乐队”。1960年代初他得贵人相助，邵逸夫资助他赴美进修音乐，为期两年。1962年邵氏开拍《不了情》征插曲，还在念书的顾嘉辉交稿一曲《梦》，中标，正式出道。
在1960-1990年代香港影视业的黄金年代，顾嘉辉非常高产地写歌、配乐。作曲家里，他和埃尼奥·莫里康内的精神气质最相似。他们都是老派人士，一个写了很多武侠片的歌，一个谱了很多西部片的曲。他们精研自己民族的传统音乐，又很懂现代音乐，能够糅合出传世经典。这两个人又都有古典的精神内核。武侠片或西部片，都是荒蛮现实里的童话，视强权为粪土，歌颂绝对的个人主义。游侠牛仔们默认世界是一个充满不公与邪恶，却也热热闹闹，值得留恋的红尘之地。江湖人向死而生，不管姿态多么各异，有义或无情，都绝不贪生怕死。
顾嘉辉最著名的歌曲——《上海滩》《万水千山纵横》《两忘烟水里》《当年情》《铁血丹心》《情义两心坚》《世间始终你好》《旧梦不须记》，都是关于江湖的歌。这些江湖多是诸事已了抽身去的江湖，但是还有深深的挂念。
黄霑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最中意自己哪首歌。他答出两首，《沧海一声笑》和《旧梦不须记》，一豪放一婉约，都到极致，在潮退后露出嶙峋的岩岸。顾嘉辉听说，笑他傻，“一首《两忘烟水里》就侠骨柔情得兼啦，还需要两首”。
《两忘烟水里》出自辉黄之手，和《万水千山纵横》《情爱几多哀》皆系二人为1982年的两部《天龙八部》而作。“磊落志，天地心”，“献尽爱，竟是悲”，笛声起，钢琴落。顾嘉辉写的曲如白纸黑字，清晰分明，入眼入心。
《铁血丹心》是83版《射雕英雄传》的第一首主题曲（共三首）。顾嘉辉用雅乐羽调式和复调二声部作曲，邓伟雄填词。罗文和甄妮的唱法元气充沛，弦乐与和声像一阵风刮过。这样的歌，只可能来自一个精神旺健的年代。第二首主题曲《世间始终你好》演唱者不变，作曲顾嘉辉，填词黄霑。它比前一首更短促，同样优美雄健的复调合唱，“呼 哈 呼 哈”地跃入小小电视屏幕。辉黄二人，把柔情炼成一颗坚心，把爱当作世间至高武功般歌颂。至纯至坚至高至快，听过这首歌的人，几十年都不会忘掉。
2012年，香港，顾嘉辉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当年情》是吴宇森《英雄本色》的主题曲。这是另一种现代江湖，辉黄组合也换了一种方式来书写它。顾嘉辉用标准流行音乐的AB段来作曲，黄霑也收起狂放，填了一阙很有画面感的，极富温柔的词。画面不像硬汉片，倒像新海诚的青春片。两个人一起并肩仰望晴天，当年情在胸腔涌动。“欢呼跃起，像红日发放金箭。我伴你，往日笑面重现。”世间难得有此圆满，一首歌，可以给人短暂的圆融欢喜。
顾嘉辉也写电影配乐。他为李小龙电影配的乐，成为传奇的一部分。《猛龙过江》的原声，弦乐的铿锵节奏里，诡异地隐现血肉呼喝声。同名歌中，李小龙的啸叫和刀棍把空气划破，唱歌的人声和打击乐竟然是爵士的味道。弦乐谱写的宏大主题逐渐被乱打声扰乱，像巨人被斗志顽强的小人终于拖垮。顾的电子也用得好，古古怪怪几个音符，已把画面调活。
李小龙创造的，也是一个江湖的神话。神话中有近乎完人的，自恋、狂傲、暴戾的超人，流淌他创造的似乎不搭调的“若水”哲学，背后则是东方文化重拾自信后的崛起。这一切，在顾嘉辉为李小龙电影写的音乐中，全部都包括。
黄霑是2004年去世的。其实在他去世前一段时间，顾嘉辉已逐渐淡出乐坛，专心画画。2006年，顾嘉辉与姐姐顾媚、弟弟顾嘉锵于香港大会堂联袂举办画展“万水千山总是情”。2015年，顾嘉辉决定正式退休，同年获颁“金紫荆星章”。2018年底，顾嘉辉重返温哥华直至离世。
我想再看一遍《香港辉黄2000演唱会》，里面不只有顾嘉辉和黄霑，还有好多唱歌极靓的俊男美女。以此纪念，给过我们那么多快乐和感动的顾嘉辉。
《香港辉黄2000演唱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