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罗恩格林》第一幕前奏曲开场，紧接着就是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没有任何噱头，没有任何调节听众兴奋点的安排，而是直入后浪漫派腹地，挑战最艰难的作品——3月14日，指挥家吕嘉执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呈现的这个德奥晚期浪漫主义之夜，就是在如此“简单”的安排下达到了音乐的成功。
年轻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成立刚满13年。早在2016年，大剧院的唱片品牌就推出了吕嘉同乐队合作的布鲁克纳《第二交响曲》。初创即选布鲁克纳，还是冷门的“第二”？是想打造国内的布鲁克纳传统吗？听了上海的“布七”，我只能由衷佩服：传统是由人建立的，以尊重音乐为前提。
在不长的篇幅里，略谈这次演绎两个核心的方向：作品的结构表现，以及整体性的布鲁克纳风格。
吕嘉演完“布七”大致用了80分钟，属于最慢之列。但身临其境地听，会否感到慢得难以承受？一、二乐章都很庞大，第一乐章我几乎没感觉到慢，演完后看了一下时间，竟有28分钟左右！第二乐章明显的慢，对于后半部分总高潮的铺垫如巨人缓步，层次分明，步步稳健。而当高潮获得释放，直至乐章结束的部分，吕嘉所选的速度，所塑造的省思氛围，让时间仿佛静止。那样的“慢”，有了现实的重量，几乎让人不堪承受。
指挥是将慢作为一个标签吗？完全不是。第一乐章之所以听似不慢，实际用了很多时间，是因为吕嘉非常细致地解析了布鲁克纳动机发展的构思。古典交响曲的开篇，大致采用主题与副题的“二元对立”进行发展，到布鲁克纳手中，发展的因素大为丰富，基本是三个主题群的概念——每一个都包含了多样的动机。吕嘉让我们看到了动机如何“生长”的过程。
音乐的妙处，在于它的结构是动态呈现的，时时要顾及各种关系比例。吕嘉让音乐的线条极为自然地生长，动机的变形，被勾勒得清清楚楚；浪漫派中最长的乐句呼吸，被表现为绵延无际。乐句似乎仅是自然地蜿蜒，却时时流露集中的表情与深刻情感。每一处的勾勒都有那样的集中，都有丰富的信息量，我们就不会感到慢。等长卷尽展，将近半个小时已匆匆过去。
而该作的第二乐章，原本是布鲁克纳献给他的艺术偶像瓦格纳的挽歌。吕嘉所呈现的、让人有时难以面对的宽阔与凝重，正是令原作无尽的省思仿佛直入永恒。他在第三乐章采用略舒展的速度，但节奏鲜活，很好地承接了一、二乐章前后贯通的超长气息。终曲的速度其实颇为紧凑，整体发展却不突兀。这是布鲁克纳笔下戏剧性较外向的乐章，却也是动机内容复杂而很难把握的一章。吕嘉不仅将终曲演得条分缕析，更使音乐的戏剧性到达真正能够收束全篇的分量。而这，正是无法把握好终曲结构的演奏不能达到的。
这是专家之演，听者也就随之领略独特的布鲁克纳风格。表现这样的风格之困难，很多在于它的综合性。布鲁克纳交响曲的音响有时让人想到管风琴，不仅需要圆融而温暖的声音，也需要既清晰地刻画乐队复调，又令多线并行的声部，在温暖的音响中融为一体。吕嘉和大剧院乐团多次让我错愕：国内团也能演到这地步了！？就硬技巧而言，该团体在国内未必是最强的。然而，那种技巧与风格相融合的“布式”韵味，的确是指挥家十多年耕耘之后结出的硕果。
吕嘉塑造声音的核心，是细腻而凝聚的弦乐音响，尤其是小提琴部分。在我听来，保持一、二小提琴组始终凝聚的声音，是他为演出划定的安全基准线。在此基础之上，指挥没有追求“大音响”的炫技，而是让乐队在音质方面，在乐队复调的效果方面，真正走向布鲁克纳化。前者，如弦乐颤音的质感，在不同的揉指幅度，及不同的表情功能方面，都非常耐得住品味。同样是轻盈的颤音，刻画全曲开篇的神秘感，同终曲开头“激动地”（Bewegt）情境之时，我们听到的差异，正是指挥与乐队深入布鲁克纳世界的证明。
而在乐队复调方面，聆听该组合刻画第一乐章的展开部，也让我更深地认识了布鲁克纳在效果的宏大，与结构的内省之中，所进入的那种“对立统一”。仿佛音响效果本身有了智慧，吕嘉与演奏家们所呈现的正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