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上映的电影《脐带》,讲述了一个简单澄澈,悲伤中又带着温暖的故事。一根绳子,一头系着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宛若孩童般天真浪漫的母亲,一头系着担忧母亲走失、承担着照护重任的儿子。两人在苍茫辽阔的内蒙古大草原漫游,寻找母亲的“来处”。绳子如同脐带般,建立了奇妙的“逆位”母子关系。
《脐带》海报
这部影片是青年导演乔思雪的处女作。内蒙古呼伦贝尔的达斡尔族90后姑娘,从草原走出,远赴法国学习电影。成长过程中草原留下深刻又仿佛无痕的印记,让她思索自己的来处和行迹。影片的主创中也有不少内蒙古人:曾获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母亲”巴德玛,第一次演电影的民族电子音乐人伊德尔;《找到你》《第一次的离别》的制片人刘辉,《八佰》的制片人胡婧;蒙古族世界音乐人乌仁娜担纲配乐指导……
在监制曹郁和姚晨的“助攻”下,影片从“学生作业”的雏形中逐渐打磨生长出一部成熟电影别具韵味的成色。登上院线前,《脐带》就已受到业界的众多认可,多个国内外电影节展奖项都证明了这部影片在艺术上出色的质感。
3月18日,电影《脐带》正式上映。当日,影片主创也在上海与观众展开深入的交流,并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
追寻亲情,叩问死亡
导演乔思雪一直在思考她和母亲的关系。小时候的乔思雪非常依赖母亲,她很难想象有一天母亲要离开自己。到了青春期,乔思雪用对抗的方法应对这种“分离焦虑症”。她在母亲面前隐藏自己的生活,减少和母亲交流在生活和情感上的细节,两人不太像正常的母女关系。
导演乔思雪
后来,乔思雪远赴法国求学,很少关心母亲,总是以从前的认知去惯性想象家人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乔思雪在路上碰到一位和母亲年龄相仿、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阿姨,她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找她的家。那一幕触动了乔思雪:“让我突然再回到了一个子女的身份。我去和母亲联系,发现母亲最近状况确实不好,有很多更年期的困扰,甚至有轻生的念头。那时候我觉得很可怕,母亲没有向身为女儿的我分享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她决定毕业后回国,用电影故事重新探索自己该如何重新拉近与母亲的关系。
在近几年的电影市场上,以亲情为题的和阿尔兹海默症相关的电影并不少见。然而,《脐带》展现了别样的亲情视角和轻盈感。
巴德玛 饰 母亲娜仁左格
身为一名女儿,乔思雪诉说的却是母亲和儿子的故事。一方面是因为乔思雪和母亲“不寻常的母女关系”,另一方面是出于一名女性创作者对生活的体察:“我爷爷有五个儿子。在我爷爷走前,你能看到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细腻、温柔、脆弱的一面。特别是我叔叔,他用一张小手绢给老人擦脸,把所有的饭都捣碎了喂给爷爷吃。从前人们对蒙古族男性其实是有刻板印象的,男性创作者也更愿意表现男性英雄主义,但他们在生活中有着丰富多面的状态。”
于是,我们在《脐带》中看到了一名为母亲洗头、穿衣、戴首饰的儿子。儿子像“父亲”般,用绳子时刻将母亲锁在视线之内。母亲却如孩童般,一派天真活泼,自由地在草原上起舞、唱歌、搂着小羊羔,为影片带来欢快、轻盈之感。制片人胡婧赞赏饰演母亲的巴德玛:“巴德玛老师很神奇,既有母性的一面,又有少女的纯真、阳光、活泼。”在选择影片色调时,主创们也特意选择了更有活力、更为温柔的蓝,而不是常见的、沉重的蓝。
“脐带”作为影片最重要的象征物,既是血脉的羁绊,又是母亲的束缚,在蒙古语中有着“脐带”“连接”和“传承”三种语意。影片中最为有趣的一幕之一,是母亲开心地用绳子将两个儿子围起来。“这是演员们的即兴创作。”乔思雪透露,“他们进入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自然而然地做出一些下意识的动作,譬如儿子会时常拉绳子、从地上捡起绳子,母亲会绷紧绳子。”
伊德尔 饰 弟弟阿鲁斯
传统上剪断脐带代表着生命的诞生,而影片中儿子剪断了绳子,则是对母亲的放手。在灿烂的星河下,在人群的歌舞中,在燃烧的篝火旁,他终于接受母亲的诉求,让母亲回到草原,回到她已逝的父母身边,回到最初生命的模样。
以平和、轻快、温暖的姿态告别亲人,在大自然中见证生命的轮回,是蒙古族对待生死离别的态度,也是乔思雪对死亡和离别议题给出的答案。
“我从前很惧怕死亡,因为它太抽象了。”惧怕来源于乔思雪小时候目睹草原上羊的死亡,羊被掏出羊心时还在流着眼泪。直到创作《脐带》时,这种恐惧才慢慢淡化。“创作的过程能把这个过程具象化,特别是最后告别的那一幕,音乐伴着火光,气氛温暖,最想见到的家人就在前方,好像死亡和离别并没有那么可怕。”年初,乔思雪的爷爷离世。看着家人们守在爷爷身边,她想象着爷爷会不会在生命的尽头也看到最想见到的人,“创作这部影片抚慰了我,让我对生命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脐带》剧照
《脐带》的最后,儿子孤身一人找到了母亲和她的父母合照中那棵半生半死的树——其实是两棵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的树。在乔思雪的眼中,生的一半代表着精神,死的一半代表着肉体。“你的肉体有一天一定会远去,但是你的精神就会像一棵活着的树一样,根植于大地,不停地在自然里面轮回。”
近年来,关于阿尔兹海默症题材的影片在市场上频频亮相,《妈妈!》《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等都感动了无数观众,与此同时,创作者在这个残酷的生命议题之下展开观察和表达的视角与姿态也各有不同。制片人胡婧欣赏乔思雪面对这一议题时表现出的“轻盈”,“确实是这个病症在现在太常见了,可能我们这一代人未来要面临这样处境的不在少数。我觉得这部电影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没有从一个‘痛点’出发去讲述某种伤痛,很多阿尔兹海默症的影片,给人的感觉是很沉重的伤痛的,但《脐带》恰巧就是以一种很温情很浪漫,去表达关怀、去寻根。”
草原是我们的集体故乡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乔思雪在异国他乡时,经常遇到身份认同的问题:“我很乐意向别人介绍我是从草原来的,我是少数民族,但其实我并不怎么会说达斡尔族的语言,生活习惯和习俗也丢失了很多。”创作《脐带》的过程,也是乔思雪回溯自己来处的过程,探索自己的身份,探索自己长大出生的地方,探索那里的音乐、文字、影像。
幸运的是,乔思雪有一群“老乡”同行:“演员和我们都是呼伦贝尔出生长大的。他们的口音,他们穿的服装,他们的生活习惯,都是我熟悉的。尤其是他们非常支持我们回到内蒙古拍这样一部纯粹的、全程使用母语的电影,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对处女作导演是非常大的支持。”
制片人刘辉(右)
制片人刘辉和胡婧也是内蒙古人。外出多年,他们再回到故乡,循着儿时的记忆为拍摄选景,小时候常和母亲去的铁路旁的商店,举行小学生汇报演出和集体观影的电影院……“这种集体的故乡里最大的好处,大家都会各自找来一些特别美妙的东西,然后把它放在一起。”刘辉说。
儿子的饰演者伊德尔亦是内蒙古人。伊德尔小时候学习传统马头琴,长大后来到北京,结合现代的音乐方式,做出颇具个人风格的音乐。乔思雪在写作《脐带》剧本前就认识了伊德尔。她特别欣赏伊德尔的音乐态度:“我们这群年轻人去了外面的世界,回到传统的地方,会感受到一些文化冲突。伊德尔和我们这一代年轻少数民族想要传递的文化理念比较相似。在这个时代,你不能要求年轻人去传唱100年前的老歌,现代的科技手段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录下来,年轻人再用自己的方式去传播。”
《脐带》剧照
乔思雪以一种相对和谐的方式来表达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碰撞和兼容。《脐带》中,既有悠扬的鄂尔多斯民歌、蒙古族民歌、布里亚特民歌,也有伊德尔拿着话筒采样水流声、风声、摩托车声后融合成的民族电子乐;既有如梦如幻的蓝色湖泊、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如云朵般的羊群,也有被母亲称作“长生天”的巡逻无人机、炫酷的专业音乐设备。
影片有个原片名,叫《漫游在蓝色草原》。蓝色是蒙古族文化中最重要的颜色,和“长生天”一样,是最圣洁的存在。在乔思雪心中,草原和蓝色一样圣洁。而用“漫游”,是由于蒙古族的生活状态相对比较散漫而自由:“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规划。在大自然生活,可能明天就来一场雪,羊群就被冻死了,所以很难有什么规划。”这点也在乔思雪的创作中有所体现。最早的一版剧本更像是散文,没有那么强的故事性、逻辑性。影片中甚至很多碎片化的拍摄,出现越轴镜头,这也许也是来自草原的一种“自由”。
《脐带》剧照
现在,乔思雪大部分时间都在内蒙古居住。在写作剧本遇到瓶颈时,她总会驱车十分钟,来到一片草原上,感受风和泥土的味道。“大自然不能帮你解决问题,她不能让你写出剧本。”乔思雪打趣说,“但是她能让你的情绪暂停。从前故乡对于我来说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现在是一个生活的暂停键。暂停键就是你从哪来,那个地方可能会给你力量。”
从一人的感动到一群人的“马拉松”
选择孵化一部偏文艺的、小众的“学生作品”以上乘的成熟电影品质走入院线公映,制片人刘辉笑称:“这是一个感性的选择。”
身为内蒙古人的刘辉被《脐带》讲述的故事所打动,立刻将剧本发给近年来致力于扶持新人的曹郁和姚晨:“曹老师是北京人,大姚老师是福建人,包括后面胡婧邀请的一众幕后老师,他们看了剧本后都找到了自己感动的点,决定去做这个作品。就像一个火种,从导演一个人的感动,不断传递,到带领大家做马拉松式的长跑。”
姚晨、曹郁和乔思雪在《脐带》开机现场
项目是从2019年开始的。面对一群年纪和年龄都可称作“老师”的主创们,作为新人导演的乔思雪既有胆怯,也有初出茅庐的锐气。仔细看演职人员表,影片成熟的气质与成色与幕后班底的“含金量”关系巨大——曾获金马、金象、金鸡最佳摄影奖的曹郁和演员姚晨共同担任监制,曾提名金马奖最佳摄影奖、亚太电影大奖最佳摄影奖特别表彰奖的吕松野担任摄影指导。电影《八佰》的团队更是“打包”上阵,声音指导富康、造型指导李宙、剪辑指导张一凡、道具师王水利、美术指导赵紫冉,共同带来亲临大草原般的视听体验。
一个新人导演,和一群“大师”一起创作,获得怎样的成长,又扛着怎样的压力?这是令人好奇的地方。乔思雪告诉记者,起初,她非常排斥他人给出的意见,想自己的作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走。后来,没有经验的她在创作的过程中渐渐体会到团队的老练和可靠,特别是新冠疫情暴发后。
《脐带》剧照
那时是2020年2月,疫情的状况让剧组放弃了4月开机的原计划,考虑秋天开机。但秋天开机意味着整部影片要逆着拍,因为草原会从8月茂盛的状态一点点衰败,到入冬的枯黄。团队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这对青年导演和演员的挑战太大了,等于一开机两位演员就要呈现长时间在草原上游牧的状态。他们决定打算利用一年的空窗期,好好打磨剧本。
然而,长达两年的剧本写作也给乔思雪诸多压力。其一,曹郁和姚晨希望剧本能从最初的一首由无数情感瞬间填充起来的散文诗变成有着实在抓手的故事。其二,现实的预算概念时刻悬在她的头顶上,让她不得不去做取舍。刘辉担心乔思雪坚持不住,乔思雪却对他说:“我是草原长大的女孩,我愿意继续往前冲!”这句话给予了刘辉更多信心。后来,乔思雪就从未在刘辉身上感到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脐带》剧照
乔思雪将整个制作团队比喻成“在草原上作战的游击队”,让她在有限的时间和资金框架内,能够以走入院线的质量完成这部作品。“很多时候是我提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有经验的人看来,可能瞬间做出了是否可行的判断。但他们会给我建议,让我自己去做决定,看到底我想要呈现和表达什么。”
尽管许多行业内的大V都不遗余力在社交平台表达自己对电影的喜欢,并以包场形式支持这部影片的上映,但《脐带》首周末54万元的票房成绩,和不足1%的排片还是令主创们有些受挫。
“这好像是‘坏兔子影业’很有意思的地方。曹郁老师和大姚老师都拍了很多商业的、脍炙人口的电视剧和电影,但我们真的遇到好剧本和好导演的时候,还是会感性地放弃一些经济效益,去追求那种艺术价值。”巧合的是,刘辉这几年的出品都是女性创作者的作品,从《找到你》《送你上青云》,到即将上映的《三贵情史》《村庄音乐》。“我们不是用性别去看待,而是希望能回归人本质的东西,那些能照亮彼此心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