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电影院去看《温柔壳》的时候,抱着看一部爱情电影的期待。短视频网站上关于王子文和尹昉在片中各种深情cut看得不少,而影片师出平遥影展斩获费穆荣誉,加之之前创投开始一路备受褒奖的成绩,就让人期待难得电影节系出身的青年导演能在各种“214”“520”“1231”限期定制的假模假式套路烂俗爱情片之外,能把爱情真的描摹出足够美丽深刻的艺术质感。也想看看《爱情神话》之后,电影节序列里推出的爱情电影,是不是能再有一番惊喜。
观影的结果,是有惊喜,有深刻的感动和触动,也有不满和遗憾。
《温柔壳》海报
觉晓和戴春,两个因为原生家庭问题精神状况饱受困扰的人,在人生的最低谷,在精神病院里相遇了,相爱为彼此压抑的生活打开一扇得以让光亮投进来的窗,又继续以爱浇灌着狼藉的生活。温柔成了彼此的铠甲,把柔软得哀伤的往事,和当下现世里的无力和孤独一并包裹起来。
觉晓(王子文饰)
一开始,觉晓以一种无望的姿态进入观众的视线。重度抑郁,自杀未遂,被小姨送进医院。在她和前来探望的小姨的对话中,能够读到人物的前史,被母亲抛弃,半生漂泊,而小姨对她毫不客气地刺伤,大概也能想象这个女孩寄人篱下的成长中有多少的不快乐。
她是沉默的,郁郁寡欢,紧绷神经地将自己隔绝起来。但大体上,她是一个暂时陷入情绪困境的“正常人”。至少从她和小姨的对话中,能够感受到她和社会上大多数人一样,带着一些戒备心在看待医院里其他的人,所以她会说“和一群病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会好”或者“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
等到身体里那只象征坏情绪的鸟飞走,她就能回到正常的航道。
戴春(尹昉饰)
而戴春是被困得更深更彻底的人。光是在电影里,他就三次进出医院。在弟弟的叙述中,他说自己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小时候和别人闹矛盾,他可以仗着“我哥是疯子,杀了你们都不用负责”来给自己壮威。在要孩子的问题上,弟弟再喜欢孩子也选择不要。虽然电影里没有明确地交代戴春的病情,但他应该有遗传的精神病史,有着更多别无选择和无法言说的痛。
《温柔壳》剧照
但偏偏在觉晓最黑暗的时光里,是戴春照亮了他。明亮的光晕勾勒之下的青年男女,在一个隔绝了世俗生活的“半真空”环境里相互吸引照亮。爱情最直接的样子,是看到一个人的模样,就觉得美好;是身体相互靠近,就情难自已的吸引;是往更深的灵魂彼此深究,因为懂得而产生连接;明知前路艰险,也义无反顾要站在彼此身边。
如果在现实生活里,这样的两个人也许未必有机会在一起,但在更强调“精神世界”的特殊场域所建立的链接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勇敢与坚韧。作为一部爱情电影,这其中的勇敢,是让人最动容的部分。当他们坚定地站在彼此身边,不是荷尔蒙激发下的冲动,也明白身边人的反对究竟意味着要承受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那种真正指向爱的真谛和本质的东西,超越了绝大多数国产爱情片中虚妄物质和欲望所营造出来千篇一律的无聊障碍,如此珍贵而动人心魄。
《温柔壳》剧照
把现实中的沉重挣扎和纯粹的爱意之间的冲撞表现得如此自如和真切,演员无疑是电影最大的功臣。影片表演的难点不仅在于激烈极致的情绪的展示,也在于具象的生活质感和抽象的情感波澜之间的兼顾与衔接。尤其是尹昉,好得让人无话可说。舞者出身的背景让他的肢体能够在举手投足间都传递极为饱满的情绪。许多情境下,身体直觉做出的反应和他天真干净的眼神共同成就了戴春这样一个复杂又单纯的男人。王子文在某些状态的呈现上还是少了些惊喜,但本身是那种看上去就有韧性的女性,和尹昉在一起的化学反应也令人信服。
觉晓和戴春的童话没有止于相爱,影片的后半程是属于两个抓到了救命稻草、试图“正常”地在生活里浮游的人所要经历的现实。他们的生活里,各个层面的难都显现端倪——工作上,他们与社会的格格不入,上一秒看似拥有正常的劳动能力,下一秒有可能因为情绪的失控而受伤或“怠慢”他人;人际关系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承受巨大的压力,生活上若有其他风吹草动,自顾不暇的人疲于“自保”的离弃都让人不忍责备。
觉晓怀孕,两人的处境却众叛亲离,本性上的善良还让两人经历了一段需要赡养照顾失觉老人的时光。尽管镜头总是紧跟着人物,让人凝视着他们的情感而尽力避免展现更多人身处环境中的现实要素,观众还是能很轻易地从与他人的对话信息中捕捉到这样一对夫妻在人世间所要经历的坎坷和无助。
觉晓和小姨(咏梅饰)
弟弟劝说不应该要孩子的话语中留足了对生命伦理的讨论空间,这也不仅关乎于具体的精神疾病。抛却探讨与审视,仅仅是去感受他们生而为人对于生命的触感——已然承受太多命运不公的人,在爱与生育上希望争取到那一丝平等的希望,情感上也被这份希冀牵绊着温柔不忍苛责,理性上又难免替他们揪着一颗心。
如果顺着前文的脉络往下深究,怀孕带给女性生理和情绪的变化几乎没有展现,伴侣一次次发病所造成了压力对于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影响也似乎被有意地忽略了。觉晓从“寻找母亲”的小女孩到“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她对伴侣的承担和照拂几乎上升到一种母性的位置。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某种为母则刚,或是女主完全被治愈之后成为爱人的铠甲更强悍地承担起那些沉重,但毕竟前文的视角一开始是从觉晓这边进入的,观众最先关于人物世界的知觉更来源于她,所以前后人物比重的“失调”难免让影片产生一些割裂感,甚至在后半程觉得女主在人物状态上有些缺席。
《温柔壳》剧照
这种割裂感也体现在给极致浪漫化的爱意与点到即止的现实之间。大概导演很小心翼翼地试图避免去消费和奇观化这样的特殊人群,也对于片中困苦的人抱着最大善意的温柔,所以用温柔筑起的壳和世界只能有一些小心翼翼的剐蹭,没有迎头相撞的痛击。这种感觉很微妙,壳子构筑得诗意又残忍,有时候你眼见导演一刀砍下去,几乎就要扎到要害,已经感受到窒息的痛感,但接着手起刀落的那个反应镜头里,不是血,血红色晕染成了玫瑰花瓣,甚至有时候被褪淡提亮成了粉红色,突然轻盈地失去本该有的重量。
作为旁观的人全然能理解这份柔软的善意,又觉得这份粉饰太平的慈悲,令一个好题材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