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打败了阿根廷,我们打败了比利时,突尼斯打败了法国?!”12月1日一大早,摩洛哥女生哈嘉尔打开手机,等待着她的是雪片般的庆祝信息。“这太反常了……简直就是奇迹。”从不关心足球的她兴奋地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在11月30日进行的卡塔尔世界杯足球赛小组赛D组最后一轮比赛中,来自北非的突尼斯以1:0战胜开场派出非主力阵容的卫冕冠军法国队。虽然仍旧位列小组第三无缘出线,但突尼斯依然用一场“打败前殖民宗主国”的历史性胜利点燃了所有阿拉伯人的喜悦。
而就在一天后,摩洛哥2:1战胜加拿大,虽然“让”了一粒乌龙球给对手,但仍勇夺小组赛第一,实现了近40年来首次打入世界杯16强的佳绩。这个消息再次让整个阿拉伯世界沸腾。
对于东道主卡塔尔来说,2022年的世界杯也许是一场“公关噩梦”——西方媒体对于卡塔尔在腐败、环境保护、移民劳工、性少数者权益等方面的批评比比皆是。更为尴尬的是,豪掷上千亿美元办比赛的“土豪”卡塔尔却在小组赛阶段未赢一场,无缘淘汰赛。
然而,对于像哈嘉尔这样的阿拉伯人,这届首次由阿拉伯国家主办的世界杯已经是一次历史性的胜利。在阿拉伯世界和解的大背景下,世界杯给曾经的“敌人”们提供了一个摒弃分歧、握手言和的舞台,时隔多年,在激烈的竞技氛围中,泛阿拉伯式的团结终于再次得到彰显。
“敌人”再成朋友
在哈嘉尔的记忆中,这几日卡萨布兰卡街头的氛围达到了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的高潮。11月22日,哈嘉尔一家被门外刺耳的鸣笛声和尖叫声吓了一跳。“原来是人们都涌上街头去庆祝世界杯中(一支球队)的胜利……可是我一看新闻,这并不是我们摩洛哥赢了,是沙特赢了啊!”
“很多阿拉伯球队打败了来自欧洲、美洲的强队,这确实很反常的,也有一些人说,是不是沙特这种富国收买了人家的球队呢?但是我不太信。”哈嘉尔说道,“我虽然不怎么看足球,但无论如何,身为阿拉伯人,阿拉伯球队的胜利给了我惊喜。”
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世界杯开幕式上。
在庆祝“朋友”胜利的激情涌上街头时,人们似乎已经忘了,几年前,摩洛哥与沙特在政治上确实有过一段敏感时期。2019年,沙特国有的阿拉比亚电视台播出了一部有关西撒哈拉争议领土的纪录片后,摩洛哥召回了驻利雅得大使。还有报道称,摩洛哥因此决定暂停参与沙特领导的打击也门胡塞武装的军事联盟。
为了确保国际社会支持自己对西撒哈拉地区的持续控制,摩洛哥试图同时与海湾国家、欧盟与美国保持良好的关系。至于沙特,它也找到了表达不满的方式:2018年6月,沙特曾投票反对摩洛哥主办2026年世界杯。此外,在卡舒吉谋杀案发生后,西方对沙特施加高压之际,摩洛哥国王穆罕默德六世拒绝了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会面的邀请。而如今,一切已然翻篇。
这次奇迹般的胜利不仅让摩洛哥人兴奋不已,喜悦之情也传遍整个阿拉伯世界。卡塔尔和阿联酋的摩天大楼上开始连番展出沙特国旗的灯光秀,从埃及到约旦,再到巴勒斯坦加沙地带,乃至被沙特染指的也门,几乎所有阿拉伯国家都举行了公共庆祝活动。
多个阿拉伯国家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出席了11月20日在多哈海湾球场举行的世界杯开幕式。人们捕捉到一张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在前往球场前脖子上挂着卡塔尔国家队围巾的画面,而在开幕式上,领导人们面带微笑,举起了“前敌国”的旗帜。穆罕默德与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热情地拥抱,埃及总统塞西在一旁热烈交谈,气氛无与伦比地融洽。
沙特王储戴着卡塔尔国家队围巾。
此后,在沙特对阵阿根廷的比赛上,塔米姆身披沙特国旗的场景,也成了一段“破冰时代”的佳话——眼下似乎没有人记起,2017年6月,沙特联手阿联酋、巴林和埃及切断了与卡塔尔的外交关系,这场风波直至2021年1月才告一段落。
“鉴于阿拉伯世界历史上经历的动荡、相对欠发达的特点以及地区国家面对的根深蒂固的问题,这次世界杯对阿拉伯世界的人民具有特殊的意义。”卡塔尔哈迈德·本·哈利法大学国际关系学副教授斯蒂芬·赖特对澎湃新闻表示,“卡塔尔世界杯带来了希望和对未来的乐观,是让所有国家能够共同庆祝取得成就的唯一契机。”
赖特也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卡塔尔埃米尔将此次盛会作为让地区领导人齐聚一堂、缓解紧张局势的一种手段,因此,本届世界杯不仅对阿拉伯人来说意义非凡,也确实对地区国家产生了积极的政治影响。
卡塔尔埃米尔身披沙特国旗观看沙特对战阿根廷的比赛。
泛阿拉伯主义的回归?
遗憾的是,“史上最惨”东道国卡塔尔已连输两场无缘下一轮,让主场观众感到些许失望——但当沙特、摩洛哥、突尼斯陆续出其不意战胜劲旅时,阿拉伯人却整齐划一地展示出了“东道主亲友团”的强大。
随着11月30日比赛的结束,突尼斯人带着一场胜利遗憾告别世界杯下半程,但他们还对自己的阿拉伯同伴寄予厚望。“战胜法国是美妙的,有一种特殊的感觉……阿拉伯国家通过足球在前殖民宗主国那里重获了尊严。”在法新社的采访中,一名突尼斯青年说道,“这是一场美好的胜利,但最后我们无法出线,我很伤心……我希望沙特带来好消息。”后来的战局让他失望了——沙特以1比2负于墨西哥无缘下一轮,不过,战胜加拿大勇夺小组头名出线的摩洛哥会让他重燃信心。
活跃在多哈球场上的,还有一个从未晋级过世界杯的国家的身影——只要是有阿拉伯球队参加的比赛,球场上都能看到成群的阿拉伯球迷们挥舞着巴勒斯坦国旗,高呼着声援巴勒斯坦的口号。尽管近两年阿联酋、巴林、摩洛哥和苏丹几个阿拉伯国家都陆续加入了美国牵头达成的《亚伯拉罕协议》,与以色列实现了关系正常化,但这些政治现实并没有反映在世界杯上。
突尼斯球迷打出一面写着“解放巴勒斯坦”字样的巴勒斯坦国旗。
“这种团结并不经常反映在地区政治中。”牛津大学的阿联酋社会学家米拉·侯赛因对《时代》周刊表示,“这只是表明,阿拉伯民族主义和泛阿拉伯主义并没有像大多数民族国家所认为的那样,与纳赛尔一起消亡。”
埃及前总统纳赛尔被认为是能够团结起阿拉伯国家的精神领袖,但埃及在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中的失败让他积郁成疾,也让他引领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潮流开始消退。1979年,埃及在时任总统萨达特的领导下成为率先与以色列达成和解的阿拉伯国家,随后立刻被阿拉伯国家联盟开除“盟籍”,阿盟总部也一度从埃及首都开罗迁走。但几十年过后,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选择与以色列正常化,这种“集体愤怒”被逐渐淡忘。
巴勒斯坦圣城大学耶路撒冷研究中心主任艾哈迈德·拉菲克·阿瓦德在接受外媒采访时称,卡塔尔世界杯表明“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想法依然存在”,“但它残缺不全,也没有任何参考或是系统来支持,它是强烈的感情,也是阿拉伯人民的梦想和愿望,然而,在过去几年,它已经失去了光彩和作用。”
以色列《耶路撒冷邮报》报道称,在本届世界杯上,许多阿拉伯球迷都拒绝与以色列记者交谈,一些以色列记者只好谎称自己来自其他国家。在赢了比赛后,一名突尼斯球迷在以色列电视台的镜头前举起了一面写着“解放巴勒斯坦”的横幅,另一位球迷则直接告诉以色列记者,“没有以色列,只有巴勒斯坦。”这些画面与开幕式前新闻报道中“180名以色列球迷首次通过直航前往卡塔尔”所传递出的信号,似乎截然相反。
“人们的印象是,一旦以色列人抵达卡塔尔,卡塔尔人就会张开双臂、献上鲜花迎接,大家就会忘记以色列政府压迫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民的事实。”拉菲克·阿瓦德说道,“但事实上,只要巴以冲突不得到解决,真正的正常化就不会发生。”
2022年11月29日,卡塔尔多哈,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B组比赛伊朗队与美国队的比赛结束后,美国队的安东尼·罗宾逊(Antonie Robinson)和伊朗队的拉明·雷扎伊安(Ramin Rezaeian)互相安慰。视觉中国 图
共同向西方抵制说“不”
在世界杯拉开帷幕前,来自西方多国、多个领域持续数月的抵制活动已经让卡塔尔焦头烂额。10月,德甲足球联赛的看台上拉开了“抵制卡塔尔2022”的巨型横幅。出于对人权议题的考量,曾三次登上世界杯开幕式舞台的流行巨星“狼姐”夏奇拉在“最后一分钟”取消了在多哈的表演计划。
在许多阿拉伯人当中,抵制的态度被热情的支持所取代。在他们看来,西方在批评卡塔尔缺乏民主、限制酒精销售、反对LGBTQ等种种“劣迹”的同时,却要求其提供更多天然气来填补俄罗斯供应的短缺,这是蛮横无理的表现。
“这些(关于人权的)愚蠢压力也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情,它一定程度上团结了整个(阿拉伯)地区。”在《金融时报》的报道中,一名在阿联酋迪拜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如此说道。另一名商人则直言,“想过就去过你的生活,但是不要当着我们的面挥舞(这些旗帜)。”
这名商人指的是西方一些球迷和球队在比赛期间展示声援LGBTQ群体标志的现象。在卡塔尔世界杯上,保安阻拦了试图戴着彩虹色帽子进入体育场的威尔士球迷,德国球队也被禁止佩戴“One Love”袖标比赛,这些新闻都成了西方媒体大肆炒作的头条。
一直以来,富裕的海湾国家对LGBTQ议题采取了“不问,不说”的态度。一些海湾国家官员也担心,如果世界杯上对性少数群体问题的关注引发更广泛的保守派反对,这种微妙的平衡可能会被打破。但卡塔尔的坚定态度在阿拉伯国家的社交平台上广受好评。
“我们没有你们那么多的性与政治自由,也不会声称自己是民主的,但我们是稳定、繁荣的君主制国家,我们也能组织世界一流的赛事,与最优秀的对手竞争。”站在海湾国家的共同立场上,阿联酋知名政治学教授阿卜杜勒-哈利格·阿卜杜拉在推特上写道,“所以,新殖民主义者、东方主义者和西方伪君子们,请你们继续嫉妒吧。”
哈嘉尔对这种说法表示赞同:“一些欧美国家尝试抵制这次世界杯,但我认为这是很虚伪的。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比赛呢?”她反问道,“我不想把世界杯和政治联系起来,但也许这就是他们被阿拉伯球队打败的原因吧。”
“卡塔尔是阿拉伯人悲伤和失败的海洋中唯一让人感到快乐的地方。”突尼斯前总统蒙塞夫·马尔祖基近日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如此说道,“卡塔尔世界杯正在鼓励阿拉伯人、穆斯林和所有第三世界国家。如果有意愿和智慧,我们可以创造奇迹并克服所有障碍,看看卡塔尔在短短十年内做了什么。”
作为突尼斯首位民选总统,马尔祖基还批评了西方媒体对卡塔尔批评的双标。“他们捍卫民主,可他们却公然支持阿拉伯‘暴政’,以及我们国家近日发生的最新事件。”马尔祖基指的是突尼斯自2021年7月以来的一系列政治动荡:“素人”总统凯斯·赛义德借机新冠疫情暴发后的经济危机,解散议会、清洗政坛,在“阿拉伯之春”后首次开启修宪扩权之路,但西方国家对此鲜有批评和干预。
认为卡塔尔受到了西方不公平的诽谤,这是让阿拉伯人站在统一战线的基础,因为他们同样是这种刻板印象和双重标准的受害者。
“虽然西方的大部分批评都来源于对卡塔尔人权记录的具体批评,但许多阿拉伯人仍然认为他们正在攻击卡塔尔,只是因为它是一个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非常驻学者H.A.海勒在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表示,“坦率地说,这种说法确实有道理,但它也被用来转移和分散人们对真正批评的注意力。”
无论如何,本届世界杯确实成就了阿拉伯世界的一次“大团结”,纵使这种团结并没有历经考验——毕竟,世界杯上还没有出现过两支阿拉伯球队对垒的情况。
“当他们与外部相对立时,就会出现统一。”海勒一语双关地指出,“而当他们之间互相竞争时,问题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