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投资网 财经 纪念|谢晋导演曾说,倪震这个人,就是不甘寂寞

纪念|谢晋导演曾说,倪震这个人,就是不甘寂寞

2018年,本文作者石川在南京艺术学院为倪震录制口述历史。本文图片均由石川提供。

12月22日晚八点,我正走在清冷凛冽的街头。突然手机传来一条让人寒彻心扉的短信:“倪震老师刚刚走了……”!我打了一个冷颤,恍惚间,我问自己,这是他吗?是那个我熟悉的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倪震吗?是那个我们与之携手同行了二十余年的学界前辈吗?

我脑子里一阵翻滚,禁不住想起最后一次与倪震老师相见的情形。那是去年夏天,他健康状况欠佳,打算迁回北京休养。我和同事为他饯行。此时他已不良于行,是靠护工用轮椅把他推到餐厅来的。临别时,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蠕动嘴唇,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始终未发一声。我知道,此刻他心里正有万般不舍,便安慰他道,明年等您好点,我们就去北京看您。可是,说这话时,谁又能想到,此一言竟成永诀!

1980年代,倪震与电影学院同事周传基、应雄、戴锦华。

初识倪震,是在1997年春季。他刚刚写完《鸦片战争》剧本不久。影片还在后期制作。有两位美国学者来访问谢晋导演,他就拽上倪震一起去与他们见面。那次我是翻译,中间尽顾着想词儿,也没机会和两位前辈单独聊上几句。记得谢晋导演重复次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倪震,这个你告诉他们……”!

1998年,倪震担任编剧之一的《鸦片战争》,在第六届“金鸡百花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最佳摄影、最佳录音、最佳道具6项大奖。前排中间是谢晋导演,右一是倪震。

几年之后,我和倪震老师,与谢导又偶遇过一次。那时我和倪震老师一起去韩国参加光州电影节。一天,我们正在餐厅吃早餐,突然我后脑勺被人猛拍了一巴掌,差点把我拍到盘子里去。我有点恼火,回头一看,原来是谢导。他插着腰对我大声断喝:“就吃这点东西,你会营养不良的!”那次,谢导和倪震也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光州事件,而且越聊越兴奋,谢导甚至还风风火火地提出,要去光州事件纪念馆看看。我和倪震老师只好苦笑一下,放下手中的活儿,陪着老爷子一同前往。

也就是那阵子,倪震从电影学院退休,受聘担任上海戏剧学院客座教授。他在辛耕路上买了一套小公寓,开始了他心心念念几十年的“沪漂”生活。上海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辛耕路的日子,照他的话说来,那真是“侠气开心”(非常开心)、“交关适宜”(特别舒服)。

虽然背井离乡四十余载,他却依然保持着一副纯正的海派腔调。他喜欢本帮菜,因为牙口不好,尤其喜欢糟熘鱼片一类软糯的本帮河鲜,也特别享受吮吸鲥鱼鱼鳞的口感;他喜欢本地糕点,吃绿豆糕总是爱把落在手掌里的碎屑都嗦嗦干净;他还喜欢糖炒栗子、青津果一类的沪上干果,喜欢用牙签挑着杨梅干往嘴里送。记得那个时候,他最爱去淮海中路的“一代音乐餐厅”听上海老歌,看俄罗斯舞蹈,品法国咖啡。爱用一口地道老派的上海方言,跟一帮老朋友们“嘎嘎珊瑚”(闲聊)。这样的日子,不用问都知道,让他感到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那时还没有微信,我们虽同处一城,也免不了书信往来。不同的是,我给他写信,多是发电子邮件。而倪震老师显然更钟情于传统的笔墨信签。一上来总是那种老克腊式的遣词造句,“亲爱的某某,见字如晤……”他的字写得漂亮,在圈里颇负盛名。那一笔工整、纤细、娟秀的小行书,密密麻麻铺满信纸,每每让人爱不释手。

他说过,这一笔字,全是拜他母亲所赐。上小学时,每天都要在母亲监督下研墨习字,两页大楷,一页小楷。母亲说,将来不论是学艺、学文、学理,还是学工,字都是敲门砖,写不好就有辱斯文。倪震母亲1930年代毕业于上海新华艺专,兼修东西绘画,书法也是一把好手。倪震初中毕业,能顺利考进中央美院附中,三年后又能升入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深造,大抵都离不开他母亲的遗惠余泽。

倪震手稿

其实,倪震在青少年时期的人生理想,是当一位像他老师靳尚谊那样的肖像画家。只是后来阴差阳错进了电影学院,才不得不把主要精力转移到电影的视觉造型上面。不过,要说到绘画,倪震也的确有过令人侧目的不俗表现。他参与创作的一幅《毛主席是世界革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的宣传画,一度风靡全国,不仅登上过1967年2月14日的《人民日报》,还在1967年10月1日由国家邮电部制成“国庆十八周年纪念邮票”在全国发行。三十年之后的1996年,这张承载着亿万中国人特殊历史记忆的邮票,在中国嘉德秋拍会上以33万人民币的价格成交。

倪震画作1967年10月1日被制成“国庆十八周年纪念邮票”在全国发行。

不过这件事,倪震倒是绝少向人提起。记得几年前,我应南京艺术学院口述历史研究中心之邀,为倪震录制口述史时,还特地问过他,“这算不算是您人生中的一段高光时刻?”倪震摇摇头予以否认,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对不起靳尚谊老师,我辜负了他,我心里一直觉得愧对靳先生的教诲!”这或许是倪震老师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块垒。绘画本是他的家传之学,又是他人生起航的港湾,偏偏人到中年,却被他抛在了身后,搁谁身上,大概都会生出些许懊悔。

但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倪震没能成为画家,却在电影的圣殿中登堂入室,挺立潮头。1980年代初,他积极回应陈荒煤、李少白、罗艺军等学界前辈的一再呼吁,成为最早重新评价30年代中国电影的中青年学者。他因此受到电影届老前辈夏衍的赏识。我至今还记得,他模仿着夏公带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话,绘声绘色地对我炫耀说:“倪震同志如何如何”。每忆及此,我才恍然大悟,那一刻或许才是倪震一生真正的高光时刻。

1980年代,夏衍与倪震

谢晋导演曾说,倪震这个人,就是不甘寂寞!这才是真正的知人论世,一语中的。倪震一生,由绘画而美工,由美工而学术,再由学术而创作,持续不断地转换着自己的职业阵地,大概正是出于他那“不甘寂寞”的个性。可惜的是,他晚年健康欠佳,数次中风,虽然还有许许多多未竟之志,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譬如有一部描写一位西方在华战地摄影师的电影文学剧本《永恒的瞬间》,原本是打算与意大利有关方面合作合拍片,中间也与香港银都机构等各家出品方商谈多次,甚至连意方的导演也数次去过云贵高原勘查外景。可惜的是,最后终因意方资金未能落实而功亏一篑。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我把意方制片人用电子邮件发来的英文信件,逐字逐句译成中文念给他听。他满脸沮丧,沉默良久,忽然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这个片子拍不出来,我倪震死不瞑目!”

倪震与张艺谋

倪震与陈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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