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女儿》是一部令悬疑剧爱好者情绪复杂的作品。
剧集开篇即高能,小镇、一对养着低智儿子的夫妻、失踪的女孩、找寻朋友的少女……这些要素和悬疑节奏非常抓人。但六集过后开始显露一些问题,线索和人物逻辑逐渐有些混乱。
《回来的女儿》海报
作为近两年来“迷雾剧场”里讨论度较高的作品,《回来的女儿》不管是演员还是制作质量,综合素质并不低。尤其对上世纪90年代的故事背景还原得比较到位,从服化道到街景氛围再到下岗潮等时代事件,观众仿佛置身于近30年前,这也是导演吕行想要拍这部剧集的原因之一。
吕行已经好几年没有拍悬疑类型了。2017年播出的《无证之罪》是他的电视剧处女作,他自言,那是“对于观众对于市场的理解都处在一个间接的经验里”的阶段,他只能在摸索中等待真正的观众反馈。
令人欣慰的是,《无证之罪》反馈很好,得益于原著紫金陈的故事好,哈尔滨冷得出奇的特色,又遇到了匹配度很高的演员,吕行忐忑之下把每一步都做对了。《无证之罪》至今都是悬疑类型国产剧的一部标杆作品。有如此珠玉在前,拍《回来的女儿》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吕行
一开始就想让梅婷来演廖穗芳
吕行是在等待另一部本来会拍的新剧过程里看到了《回来的女儿》。剧本令他觉得很刺激过瘾,尤其是廖穗芳这个角色,“第二集她就发现了陈佑希的身份,给陈佑希设套。这种人物形象跟以往我们在电视剧当中的女性,尤其是在上世纪90年代街道办一个办公室人员,不一样。会有一定的陌生感跟新鲜感,并不是一个很常见的荧幕形象,很惊喜。”
接下项目后,吕行就马不停蹄召集编剧团队,定演员。廖穗芳对这个剧本来说,是个关键人物,必须有足够信任的演员。
梅婷饰演廖穗芳
“我们一开始都想到了梅婷,因为她本身有很经典的荧幕形象,但在近几年的影视作品里,一直在演一些比较知性、贤惠,比较符合我们对于传统好妻子好母亲形象的角色,我们觉得如果是她来演廖穗芳,观众会有新鲜感。她本身业务能力又很强,我们之前还看过她的话剧,我们也觉得她如果跳出一个之前自己表演的舒适圈的话,可能到了廖穗芳的表演里,也能很好地完成这个角色,能带给我们很多可能性。”
剧集一开播,廖穗芳迅速抓住了观众。她不苟言笑、心机深沉,有网友开玩笑说,如果让安嘉和遇到廖穗芳,被灭的肯定是安嘉和(注:安嘉和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家暴丈夫)。
对这些讨论,吕行有些意外。自称胆小的的导演,在拍摄现场看梅婷的表演,他感受到的吓人效果没有那么强烈,他之前和梅婷沟通下来是希望廖穗芳看上去沉稳。但是后期加上镜头,再加上剪辑和音乐,完成了廖穗芳身上的悬疑感。
《回来的女儿》剧照
陈佑希并不是一个“侦探”
一部剧的最终效果,并不是一个角色能决定的。吕行并不认为他因为重视和喜欢廖穗芳而忽略了其他角色的塑造,“整体当中很难割裂开说哪一个局部哪一个角色是更重要的。”
从进入故事的角度看,陈佑希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要线索人物。从福利院逃跑的陈佑希因为没有好朋友小芳的消息而独自走进了潭岭,阴差阳错假冒李家走丢的女儿李文文,实际目的是调查好朋友的失踪之谜。
在一些剧集的讨论小组里,不少观众认为剧集后半部分走向混乱,很大部分原因是出在陈佑希这个角色上的,她行事逻辑有些失常降智。
吕行认为,陈佑希的确很关键,但从她本身的人物特点来说,在剧集中是自洽的;悬疑好看很重要,但人物自洽也同样重要。
张子枫饰演陈佑希
“陈佑希相当于是一个外来者,进入到了这个家庭里,把他们的秘密给撕开了。在撕开的过程当中,人都是情感动物,在相处当中也会有情感上的撕裂。对于她而言,整个潭岭的各种人,实际上都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我们在面对着其他人秘密的时候,我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有什么样的可能性,探讨的空间很大。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侦探,只是一个从福利院里逃出来的女孩,你看她身上有野性,有在福利院里混过的孩子身上比较野的那一面,但归根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她对于家庭生活,对于外面的世界了解是有限的,她所能做的事情的深度,周密度,相比较于廖穗芳,有不小的距离,这是毫无疑问的。”
吕行并不觉得剧集给陈佑希“强行降智”了,“本身她做出的所有选择,都是基于这个人物的基础设置去完成的。”但他也提到,因为悬疑剧发展到后面,线索很繁杂,人物也充满各种可能性,因此剧本后半部分的确和编剧、演员一起讨论调整过,“每个人都是受限的视角,我们也希望在演员进入到我们的故事以后,从自己的角度也能给我们一些想法,我想看看这个故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回到1990年代的小镇
在众多悬疑剧中,《回来的女儿》显然的特点有两个,一是家庭关系的底色,二是对时代的还原。这也是吕行想要通过这部剧想要传达给观众的东西。
“到底什么样的人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家人,除了先天因为血缘而被选择的这一种家庭关系以外,是不是可能通过生活当中的接触,通过不同的经历,选择一部分人成为我们的后天的亲人,那么我们到底会依据什么去选择一些人走进我们的生活,也是我想要探讨的一部分内容。”
另一方面,更私心的角度,他想唤起大家对于上世纪90年代的小镇记忆,比如那时候的下海潮、气功潮。
《回来的女儿》剧照
“我相信有一部分观众不一定经历过那个年代,比如20多岁的观众,对于那个年代的记忆不是很明确了,但是像我这个年纪,包括比我更大一些的观众,他们对于那个年代有很多情感上的记忆。一个以三线建设为基础的小县城,它经历了改革开放,经历了社会经济巨大的变化,他们所受到的冲击,包括在那个年代有一些我们有记忆点的事情,类似于下海浪潮,里面写到的气功,人体特异功能的热潮,实际上我也是想把一部分时代的记忆放到这个剧里。”
吕行认为,时代背景对这个故事很重要。
“如果放到现在的话,小秀到底去哪了,查监控就可以了,我们现在作为个体非常难以保存自己的隐私和秘密,那从犯罪剧的视角来看的话,对于犯罪的探究相对而言就简单得多,好多情节桥段就不成立了。但放到那个年代,除了本身故事的需求以外,编剧也认为1997年是重要的时间点,在90年代的中后期,我们已经进入到社会经济的发展中了,在这个时间点下,潭岭的人受到的不同的冲击跟影响很大。”
《回来的女儿》剧照
因此,在打造真实的时代背景的部分他下了大功夫。
“如果我们要拍当下的生活,随便找一个城市或者县城就好了。这种1997年的故事决定了我们既要在现实里跟今年的县城城市又不太一样,是包括街道,路上的车辆,行人的衣着打扮,都需要我们自己去把这个世界给它构建出来,并没有一个很现成的东西可供我们去拍摄,所有的这些细节就会变成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有一些老的物件就得去找,有一些找到的东西可能坏了,比方说像bp机这种东西,我们还要去修理,有一些老的车我们要找。
《回来的女儿》剧照
《回来的女儿》剧照
关于那个年代不只是视觉记忆,关于声音也有记忆,在后期做音频的时候,我们也加了一些,街道上有的人用收音机去听广播的声音,广播就是播放那个年代的新闻,是用普通话还是方言也不同,我们得录那个年代播音员的声音。所有的这些细节就会变成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
即便复杂,吕行也觉得颇有乐趣,“任何一个导演,我相信他如果能够创造出来一个我们记忆当中的时代的话,都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我们把一个世界无中生有展现给了观众,既有一部分是现实当中真实存在过的,同时也有一部分是我们对于那个年代的记忆想象,我们用自己的努力连接起了一部分人对于某一个时代的记忆。”
这其中,吕行还加入了一些属于他个人的90年代回忆,比如小威骑的那辆摩托车。
“这个摩托车叫铃木ax100,小的时候我父亲就骑过一辆一模一样的蓝色摩托车,这个是我对于那个年代交通工具印象非常深的东西。不止我父亲,好多我们身边的亲戚朋友都会骑那款非常经典的摩托车,是我自己经历过的,我就把它放到了剧里。”
老物件和老街道的还原像一块块拼图,吕行总结,如果所有拼图都拼上了,最终呈现的图片会出现整体氛围上质的飞跃,“那个年代不管是视觉还是听觉上,都有一种冲突感,并不是特别明确的,并不是某一件衣服,某一个道具或者某一首歌就能呈现出来的,它不是依靠单一元素,而是一个非常整体的视觉跟听觉的感受,如果你把那些细节积累得足够准确,我相信观众对于那种年代的感受就会变得很强烈。可能大家在看剧的时候比较容易关注到情节上,但如何让大伙做到相信角色,在情感上愿意去投入到这个故事里呢?抛开时代基础,我们所有的努力,那些反转,包括这些角色,都不会有立足点。”他擅长利用突出的镜头氛围给剧集带来整体感,前有《无证之罪》特殊的哈尔滨寒冷凛冽,这次他提取的是复古和重庆的湿气,“湿了吧唧的感觉,像里面的苔藓,包括雾蒙蒙的空气。”
《回来的女儿》剧照
除了对环境和时代的还原,吕行特别提到了他对声音元素的使用。比如陈佑希进精神病院的桥段,场景里经常远远传来类似于一个庞然大物的脚步声。“其实这个声音是并没有来源的,因为声音是一个特别主观的元素,我们会希望说让大家觉得陈佑希被关到了一个看上去可能让她永远翻不了身,充满了危险,充满了困境的一个地方。”
吕行一直都很在意对声音的运用,尤其是悬疑剧,他认为声音的处理需要格外注意。“我们在看一个电影或者看一个剧的时候,往往不太容易去发现哪个镜头是补拍的,但是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来哪句台词是后配的。人的耳朵的敏感的程度,要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在电视剧里,通常主创都注重镜头、光线、色彩的运用,吕行则一直把声音这部分放得和镜头同样重要,他尝试过,在某些段落中,试着把声音关掉,一样的画面,但有没有声音,观感是截然不同的。
“如何在悬疑剧里面把声音的这一部分元素应用好,可能是我们要面对的一个新的课题。”吕行说道。
王砚辉(左) 饰 李承天
如何让观众相信你的故事
“这五六年国产的悬疑剧,特别是这种12集的短剧,大家对它的要求也在发生变化,那个时候做的是人无我有的东西,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大家都有,我们如何做得更好,所以要求跟标准先天就会不太一样。”
吕行重新回看复盘《无证之罪》,“有一些节奏,对于氛围的处理,跟观众的预期是不太一样的”,他留意在这些地方要注意。同时,这几年里,他对悬疑剧这个类型做了更多思考,他更重视“人物命运”了。
《无证之罪》剧照
“我对于悬疑剧观众的理解比那个时候要更多一些,拍《无证之罪》时算是跟观众之间完成过了一次长时间的互动,什么样的作品,观众的反馈会是什么样子,我会一直去思考。
其实这种悬疑剧,最终我们如何去调动观众的注意力,让观众投入,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任何一个故事都有自己的长处,同时也有各种各样的短板。我们即使把现实当中真实发生的某一些事情原封不动搬上荧幕,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吐槽,观众也会觉得这个故事里有bug,这些都是做故事先天存在的特质。
对于我而言,现在认为比较重要的就是我如何去调动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把情感投入到我想要观众去在意的那一部分,不仅仅是去投入到一个智力游戏里。比如《回来的女儿》,我会比较注意去放大人物的情绪,让单个镜头里产生比较强的戏剧性张力,能够吸引观众去调动观众的情绪跟注意力。如果观众被角色打动,先天的会更愿意去相信这个故事,对人物的命运更感兴趣。”
《回来的女儿》剧照
实际上,相比较智力游戏,更关注人物命运,倾向于是社会派推理的做法,这本来也是吕行更感兴趣的类型,这两年他比较喜欢的悬疑作品也是这类型的《东城梦魇》。“本格更像解谜的智力游戏。但社会派推理能更多向观众展现生活,展现人物,有一些我们所不曾了解,或者说能够去发掘的那一部分有趣的东西。”
但这两年烂尾的国产悬疑剧,有些反而是因为过分重视人物命运,而忽视了最基本的“智力游戏”,出现了开局人设吸引人,剧情越看越低走的情况,《回来的女儿》就被部分观众诟病了类似的问题。
吕行平时也喜欢看悬疑作品,他能理解观众对于悬疑剧“烂尾”“故弄玄虚”“不填坑”等问题的不满。“作为观众,我也很害怕这种情况出现。烂尾的本质就是故事的发展与观众的期待并不相符,任何人看一个故事只要看到了前面,自然而然就会对于后面有所期待,你越喜欢前面,对于后面的期待就会越高越强。”而同时作为一个导演,他保持对观众反馈的重视,“如果大家在看完了全剧以后,对于这个角色身上的期待并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这个是我们应该反思的事情。”
《回来的女儿》剧照
除了剧本本身的问题,不少悬疑作品被诟病烂尾,也代表观众的要求在提高,从某种角度说,是国内悬疑剧类型这几年快速发展的结果,仅“迷雾剧场”至今就播出了10部悬疑类网剧,毋说还有其他平台的悬疑剧集,剧集的质量也越来越高,与此同时,在年轻人里长期流行的剧本杀桌游也迅速发展,观众见多识广,对所谓“悬疑”的要求也一样水涨船高,抠细节讲逻辑,要“打败”观众已经越来越难了。
吕行从创作者角度谈到,影视剧观众往往是带着上帝视角的,会期待更高,换句话讲,想要令上帝视角满意,的确更难。
“在一个电视剧里,我们虽然是受限的视角,但是我们可以看不同的角色,人物的需求,背后的秘密,我们知道的信息比单一角色身上要多得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然而然会比这个人物站得更高,看得更多,对于角色的期待或者说要求也会更高,我觉得这点是看剧和玩游戏的区别。”
“观众有了看剧经验,对于悬疑类的大情节构建,包括一些细节的铺排,都很聪明经常猜到用处,那么对于我们而言,这部分就要格外小心,不露出细节,把细节编排得更难更精巧,故事永远讲究的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观众对于套路和反套路的敏感程度变得很高,这时候在铺排情节时如何去放如何去收,要求我们要很谨慎了。”
《回来的女儿》剧照
但这代表解决办法只能是主创的智商必须走在所有观众前面吗?吕行认为,抛开所谓和观众“智力游戏”输赢,换位思考是比较实际能做的事。
“从一个导演的角度,觉得大家在设计故事的时候,不能单纯只从我们作为导演编剧主创的角度去想这个故事,还是要以观众为目标去对故事进行合理铺排跟设计,站在观众的角度替观众去思考,我们期待的心理满足是什么样子?如果从观众的角度去思考的话,所谓烂尾的情况出现的就会少一些。因为这本身就是类型化的叙事,类型片的处置宗旨就在于它是以市场以观众为目的去进行创作的,我们作为创作者,要以观众为目的去完成故事的编拍和拍摄。”
尝试对观众进行更深的理解,是他在拍《回来的女儿》过程里,感受到的最大难点,也是他认为当下拍一部悬疑剧的最大难点。
“一方面让观众被这个故事里的情节所吸引,另外一方面我们要掌握好这个情节的推进跟对于人物心理情感揭示之间的关系,如何跟观众之间完成这一次长时间的互动。难度还是在于我们对于观众的理解,对于悬疑剧的理解,以及在理解之上,如何能够用更好的方式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