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电视剧《狂飙》,创下多个电视剧收视率与播放量纪录,剧中一众优秀演员被观众热议和称赞。“刀哥”唐小龙的扮演者林家川,也因此得到许多关注。《狂飙》收官,林家川写了篇长文告别角色和作品,文字见功底,内容见阅历,颇有趣味,足见是个有意思的人。
林家川 饰 唐小龙
林家川走进《狂飙》剧组,有多年好友张颂文推荐之谊,但任何演员要过导演徐纪周那关,并不容易。徐纪周有他独特的选演员方式。林家川回忆,和徐纪周初次见面,对方不跟他讲戏聊人物,而是如多年未见的老友,跟他聊生活和家庭,聊这些年的经历,聊过往的朋友,聊如今对表演的认识。“他是在体会和攫取演员个人身上的特质,看什么是符合角色的,看一个演员能不能成为这个角色。我觉得他选演员,特别像‘品酒’的状态。”林家川笑说。
但进了剧组,林家川和其他演员一开始都是蒙的,剧本只给了第一阶段,完全不知道故事和人物后续的发展。那一阵儿,演员们都在想方设法,在跟徐纪周和编剧的沟通过程中“套话”,想套出人物后续。
比如谈笑风生中,待其放下戒心,假作随意把手一摊道:“你给我算算,我后来怎么样了?”警惕的另一方,会以一记“太极推手”轻松化解,将演员的手握紧,诚恳道:“还是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先把这个阶段的小龙诠释好吧。”
无奈,林家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要相信导演,相信这种创作方式”,说服自己:毕竟,人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所以演员不知道,也能接受吧。
“但后来回想,这确实是很好的一种进入方式,抱着对创作的好奇和渴求,四个月都保持着新鲜的创作状态,与团队一起,一点点去构建人物。”
《狂飙》花絮照,张颂文、张译、林家川
“把自己看失重了”
《狂飙》有着极好的团队创作氛围,主创们围坐一起,共同做案头工作,每个人物的前史背景,旧厂街几家人经历了什么,大家畅所欲言,互相补充。其细致程度,一场单场戏的一个动作,都有其人物心理动机和前史。
比如,高启强过年到唐小龙家送礼的戏,他一直在讨好唐家兄弟,蹲在茶几旁凑过来说话,“这么多年咱们街里街坊,我爸对你爸还挺好”云云,就这一句话,使得唐小龙瞬间暴怒。在林家川的设计中,唐母在生小虎时难产去世,家庭重担落在父亲身上。父亲没什么本事,在外唯唯诺诺,在家经常酗酒,喝多了就将不平和愤怒发泄到兄弟二人身上。“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小龙就是恨父亲的,父亲去世后,小龙小虎相依为命。当高启强提到他们父亲时,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你不能揭我心里的伤疤。”很短的一场戏,背后却做了非常细致的案头工作。
第一阶段令林家川印象很深的,还有仓库里和高启强互殴的戏。怕打戏调度复杂,演员一边要记住自己的表演和台词,一边得时刻关注跟摄影机的配合,还要注意打戏的力度,不使劲太假,太使劲容易把对手伤到。林家川和张颂文都不是专业的武术演员,所以这场戏二人商量很久,力道配合、节奏把控、动作准确度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走戏时,林家川看张颂文边走戏,边有些絮絮地叮嘱团队,“我先到这(一镜)为止”“然后再从这到这为止”。再加上张颂文平时“以静为主”,在林家川观察中,“这人最大的运动就是走路”,于是他大胆判断,“他不行”。结果一开拍,张颂文打了个酣畅淋漓,一镜到底。拍完以后,林家川挺“委屈”:“哥你是特别想打我一顿吗?这么多年我哪惹到你了?”张颂文悠悠回复,“你可以打回来啊”。
《狂飙》剧照
到第二阶段开拍,林家川的剧本却一直没拿到,差不多一个多月没他的戏。那段时间,林家川真是“备受煎熬”,一直在揣测唐小龙后面的走向,成了什么样的人?还有多少戏?还能“活”几集?每次去现场看大家拍摄,他都十分羡慕,一见导演便上前询问,但徐纪周只说“你等着,没事,后面很精彩”,但精彩到什么程度?一点儿不露。只是偶尔说一句“你再胖点”,让林家川更忐忑了,“‘你再胖点’是让我再多吃点呢,还是正话反说,提醒我最近胖了呢?”
那一段时间,林家川常窝在屋里看书,看《三体》和《万历十五年》,越发让思绪没了边际,这就有了告别长文里的那几句话:“经常把自己看失重了,往前看是历史洪流,筛选出不过几个名字,抬头看是宇宙深处的黑暗森林法则,那几个名字也会被抹去。再看历史,再看宇宙,然后就会觉得把自己看没了。”
有时候,他会骑一个小电动车游荡在台山的街道上,总会恍惚: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吗?像是回到了最初学表演的时候,天天带着表演三要素在游荡。“就真是感觉到,历史中没有事件,历史当中只有鲜活的人,不管是名留青史还是遗臭万年,那种极其有目的和个性的人在一起碰撞,才会有那些流传下来的故事。”而自己是谁呢?自己很小,在宇宙和历史面前,几乎不存在。
直到拿到第二阶段的剧本,林家川这才从无所适从的失重状态,被重新拉回地面。一看剧本,终于放心了,“导演没忽悠我,是挺精彩的,强哥需要我啊!”
《狂飙》剧照
对于人物,问一句“为什么”
复拍的第一场戏,就是唐小龙出狱后在白金瀚再见高启强。“我进去之前要开车撞死陈书婷,结果她变大嫂了;高启盛以前是文弱书生,现在把我夹在腋下,那叫一个嚣张跋扈;金碧堂皇的白金瀚,成了旧厂街高启强的产业,他还小弟环绕,有造型师了,还要我去读MBA。”巨大的人事变迁,结合唐小龙出狱重入社会的惶恐失落,戏剧张力和表演难度拉满。
林家川一步步拆解和分析人物,故人重逢的每场戏,都做了细致设计。小虎接哥哥出狱,唐小龙在车上只问了两句话,这是林家川和徐纪周商量后的结果。“他入狱六年,外面世界翻天覆地,小虎每次来看他,也只能说得含糊。”因此林家川认为,内心谨慎胆小的唐小龙,在刚出狱时,不该说得太多,只会小心试探。“就留两句词,他应该把所有东西都含在心里,慢慢去感受。观众当然会期待他说点什么,但我们不一定要满足这种期待,相反,我们可以留住这种期待。”
很多表演在走戏时已经定下来了,但拍摄中依然会有即兴的东西出现。高启强正在跟唐小龙对话,却突然转身嘱咐造型师:我这件衣服有点硬,你帮我处理一下。张颂文即兴加上的这句话,“把我带到了唐小龙更深层次的心境中。”林家川回忆道,“当你特别想见一个人,这个人也出现在你面前时,他突然去做别的,把你晾在那儿,你会是什么样的情绪反应?表演节奏上空的那一拍,太对了。”
唐小龙出狱后,重遇高启强
到了剧中故事的第三阶段,唐小龙已经成为京海恶名昭著的“刀哥”。这时的他,又有崭新的状态。三个阶段的不同状态,先从人物外形上去找。在故事第一阶段,林家川疯狂健身节食,力图外在上接近唐小龙二十来岁的精干敏锐;到了第二阶段,则是疯狂增肥,来靠近刚出狱唐小龙的虚胖浮肿,面目垮了,眼神空了,佝偻的身体,透着紧张和怯懦。而第三阶段跟第一阶段反差更大,第一阶段的唐小龙是一个看上去好勇斗狠,但内心卑弱胆怯的人;第三阶段外表没那么狠了,但他内心在这个阶段是极其自信的。“唐小龙有脑子了,有主心骨了,所以他做起事情来更沉稳了。”
在林家川的设计中,唐小龙在旧厂街鱼龙混杂的环境中长大,既要保护自己,又要保护弟弟,不打架就被人欺负,不发狠就被人看不起,“纸老虎”的状态可以吓到外人,在旧厂街的环境之下,这是一种生存方式。“他必须用一种狐假虎威的嚣张来保护自己,保护弟弟。但他本质上是个胆小谨慎,瞻前顾后的人。第一阶段的飞扬跋扈,本质是寻求安全感,但到了第三阶段,他已经不需要安全感了。”
《狂飙》剧照
从业至今,林家川塑造了不少反派人物,十几年前热播一时的电视剧《笑着活下去》,林家川饰演的陆军,被当时的观众恨得牙痒。林家川回忆,刚接到《笑着活下去》剧本时,林家川头疼极了,“什么气死爸爸,逼死妈妈,强奸自己的干妹妹,这人太坏了,这挑战太大了,我太需要心理建设了。”偏偏制作人卢伦常老师,对林家川无限信任,“去演就行!”林家川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她那么信任我,我真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啊!”
林家川自认不是“天赋流”,是“付出流”,“我是一个在创作上挺笨的人,我是需要跟角色共情的。”诠释一个“坏人”,必须找到这个人“坏”的原因,这样才会让观众觉得这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为了给主角增添困扰的“工具”。
在林家川看来,好的剧本、好的人物都需要有一种“灰度”,让观众能看到人物的困境,给人物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很重要,比如唐小龙的困境,是他一穷二白,还想照顾好弟弟,有好的生活。但他没有文化,没本事,身边也没有能帮助和指引他走正道的人,所以他很容易误入歧途。”
对于人物,要问一句“为什么”,这是演员的职业素养,而这个习惯也会带到生活中。林家川也习惯共情别人,“到一定的岁数,经历的事,见过的人,可能都会用到你的表演中,所以生活中要做一个细心的人,张开触角不停吸收生活中的一切,要时刻保持思考和观察。”他自认在生活中的性格,跟饰演的角色反差很大。“我个人认为我是个老实的好人,但偶尔发呆,或者听人家说话的时候,面目上显得有点凶。”林家川笑说,“唉,但我真的觉得,我是一个好人。”
《狂飙》剧照
演员的工作像出海打鱼
最近,早年林家川与张颂文一起怀疑自己“能不能做演员”的片段流传在网上。回忆起当年刚毕业那会儿,林家川道:“确实很挣扎”。“电影学院每年招生时,都会挂很大的横幅:梦开始的地方。影视行业确实是造梦的行业。”他回忆,“我很感谢我的研究生导师张华老师,教我演戏、教我做人。记得在毕业的时候,张华老师说:‘恭喜你们,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我也希望你们成为一个热爱表演的演员,但也要送你们一句话:折磨自己的方法有千万种,做演员就是其中的一种。’”
“因为你不停地被选择,不停在等待中徘徊,全情投入拍完了以后,又要迅速走出角色。你不停折磨自己的身心,把这种折磨当成家常便饭。当身心都磨出茧子或结成痂之后,你又得血淋淋地抠掉它,因为你要保持身心的敏感。”
没有太多戏演,那时的林家川,只能去做行业内其他工作,试过场记和摄影助理。刚做场记的时候,林家川以为会有资深的师父带着自己,结果进了组才知道,场记只有他一个人。那会儿拍戏,存储元件还是用磁带,第一天进组,林家川只背了两盘带子。结果掌机叫他换带子时,林家川蒙了,人家说,“你看我干什么,换带子啊”,林家川嗫嚅:“只带了两盘。”
“那另一盘呢?”
“那盘在B机里啊。”
做摄影助理的时候,他对摄影也不够了解,但很希望能在摄影机后面,离演员最近的地方,看到好演员的表演,于是总想帮摄影师在轨道上推机器。老师说,推机器至少得干两年,“你心中要有音乐,要有节奏。机器在轨道上运动,这一推是情感轨呢,还是动作轨?你以为说推就推呢?”
有一天,摄影师说:“来,这条你推,很简单,摄影手册的第一页,摄影机跟着演员走,保持一定的角度。”林家川心说,这太简单了,结果一开拍就紧张得不行,轨道车跟着演员推着推着,突然就想不起要配合演员哪句台词了,脑袋一空,手上一顿,推车前两个轱辘就从轨道上掉下来了。摄影师差点被他推下轨,幸好及时抱住了机器。当时围观的人很多,大家哈哈大笑,林家川涨红了脸,“真的是贻笑大方,羞愧耻辱。”
但他还是没想过改行,反而证明自己的心越来越强了,“就是喜欢,真心喜欢。”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做演员吧,做演员起码“三位一体”:创作者、工具、成品都是自己,“我绝对不会再出这种事——做场记就带两盘带子了吧?”
林家川的父亲是著名编剧林和平(代表作《血色残阳》《小姨多鹤》《人活一张脸》),父亲是把他领进影视大门的人。小时候,父亲常常带林家川去剧组玩儿,“他没多想,只是希望我能在他的陪伴下成长,然后多见世面,锻炼胆量。但对我来说,在十一二岁时,看见了一群非常热爱影视和表达的人,在现场忙忙碌碌,克服一切困难,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当时特别不理解他们在干什么,但他们给我埋下了种子。”
林家川也目睹了父亲半生的创作生涯,“我爷爷去世很早,我父亲5岁就失去父亲,没人引领他,他一直是靠自己懵懂的渴望找到了自己的路。而他从事创作40年,也是慢慢被认可的,不是说一剧封神。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很多执着,也看到了很多痛苦。”
林家川说,“每演一部戏都好像一次出海打鱼,一开始会认为捞上来多少鱼是最重要的,不管经历多少风浪,很渴望有收获。当打鱼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发现我开始迷恋上了打鱼的过程,至于每次能打到多少鱼,已经不去奢望了,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地磨炼到了打鱼的技能。”他笑说,“只是这次没想到《狂飙》这一网下去,真是差点把‘海’都捞起来了,我诚惶诚恐。”
《狂飙》剧照
《狂飙》让林家川浅尝被很多人喜欢的滋味,汹涌而来的关注和赞扬面前,有些人会在另一种层面上“失重”,但林家川在告别长文里写:“对于一个普通演员来说,这种喜欢犹如潮水,汹涌而来,又会穿指缝而走。”媒体和大众,往往喜闻乐见一个演员苦苦坚持十余年一朝绽放光彩的“逆袭”故事,“但任何人,任何行业,都会经历等待吧?当你想往上走,却遇到瓶颈走不动时,大家都会有一种折磨感。只是我们这种职业,太被人关注了,而这种折磨对于演员来说,是一种生活积累。”林家川坦言,“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十几年的时间,我除了等待,也在生活啊。等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最近,林家川在写一个剧本,希望能写完,“就算写不完,折磨自己的过程也是有趣的。”开始写剧本了,他对创作有了新感受,“从编剧写剧本,到导演将文字实现成画面,到演员的呈现,每一步都不是空穴来风,都是大家依据自己的经验和认知,进行的思考和创作。”他也发现演员看剧本,跟编剧写剧本,那完全是两个天差地别的工作。
这几天,林家川把女儿带在身边,那天女儿问他:徐江打你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听到这问题,觉得好棒,我说你怎么能想到这个。”看到女儿长大了,能思考了,能跟自己对话和争执了,他挺欣慰,“不过她还是别做演员了,做个编剧挺好。”
《狂飙》之后,林家川没什么改变,将他锚定在地面上的,有许多身份和经历,让他不至于失重。演员,父亲,儿子,甚至编剧。“在这些身份中,把事情做好,负起责任,其他的也不能要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