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7年的第一张专辑《肉蛋蛋》到现在的《金苹果》，海青的音乐里已经没有显见的蒙古气息了。音乐融入想象、记忆或实实在在的大都市，从前漫散的脆弱感觉被致密的结构压实，向重型转变。
《金苹果》
这几年里，他的创作方式从个人计划变为乐队形式。从2019年的《乌飞兔走昼还夜》开始，专辑名变成他和李星、张梦、刘勤峰、芦刚的五人乐队的名字。这个神秘的诗句，又在新专辑《金苹果》的第一首歌里，被拆解成重复的“乌兔，飞走”。很明显，这首歌不是海青写的。一看词曲，是李星。句子再次变形，像一粒粒钉子嵌入乐曲的关节，使怪兽活起来。
怪兽名叫《乌兔飞走米亚》，开始的音符一起，马上让人想起古早的日本动画。上世纪六七年代有过那么一个窗口期，深受西方前卫摇滚、自由爵士和实验音乐影响的日本音乐人活跃在电视领域。那个年代的日本电视界比较开明，实验精神很足。这些音乐人就在宽松的氛围中做出稀奇古怪的动画配乐。音乐随着不断在暑假重播的《铁甲人》《鲁邦三世》《超级杰特》进到小朋友的心里，为后来那一批日本实验音乐人的出现制造了先机。
海青、李星他们和上述情境中的人差了一代人还不止，受到前卫音乐的影响路径也不相同。但还是给人相似的感觉。像那些日本动画一样，《乌兔飞走米亚》里有纯真明亮的东西，战斗和成长的急迫感，以及想让主旋律被小朋友永远记住的雄心。
乌飞兔走昼还夜
乌飞兔走昼还夜是我很喜欢的一支国内乐队，不只是因为国内做前卫摇滚的乐队凤毛麟角。还因为他们创作不惜力，五个人旗鼓相当，有人抛出好的动机就一定会被接住，再传给下一个人。传接的过程中，美好的东西逐渐成型。音乐的密度很高，逻辑严谨，段落之间的转变又自由。
但尽管乌飞兔走的专业素养很高，每位乐手都可以独当一面，他们合起来，也没有变成一支很红的乐队。国内还有一支同样讲求专业性的摇滚乐队“Stolen秘密行动”，后者比他们的受众池更广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音乐的风格有潮起潮落，乌飞兔走做的前卫音乐是明日黄花，国内国外都一样，不像秘密行动的多元风格和电子化的流变更合年轻人的口味。在注意力被切割粉碎的时代，听完一支前卫音乐的复杂长曲对人的要求太高。听歌人最好只是沉浸在情绪的起伏里，不希望记性、想象力和思维能力受到考验。
但乌兔是因为喜欢前卫摇滚，才不去追逐更容易走红的风格。保持住自己独特的语气，这样的创作才会带来满足感吧。第二首《金苹果》就是海青的旋律和他的语气。从这里，就要开始黑夜和白天所携带的种种象征和隐喻之旅。
海青的词曲，总给我一种风筝从高空慢慢倒栽下来的感觉。有时候是个寓言，有时候是首小诗。如果一个念头足够强大，两句话也能变成一首长歌。
《金苹果》像个寓言，里面有失去感觉的人，贪婪的人，弯腰的麦穗和死去父亲的祝福。好多的半音、不和谐音像有智慧的机甲，包裹住驾驶舱里的血肉之躯。后三分之一的器乐骤然变调，两把吉他打在一起，人脑和机甲融为一体。电吉他模拟奔跑起来的火车头，人声放弃个人的个性和历史，金苹果从祝福变成诅咒。
乌飞兔走昼还夜 摄影：给我五碗饭
我喜欢他们沉浸在白天-黑夜的二元对立中，而不试图去破除它。《我是白天派来的间谍》是首奇怪的小诗。去解读，不如去让复古而不祥的主题变形直接作用于感官。越到后来，金属乐的感觉越重。连续的复杂拍子带来失重感，在漂亮的尾奏中，上半张结束。如果切割时间的节奏也能够划分时空，他们劈砍出了好大一个世界。
这张专辑让人感觉到，乐队原本围绕海青词曲展开的创作方式改变了。现在人声和器乐的位置平等，歌词更多地考虑语言的韵腔以及和器乐间的关系。
在中场短曲《致白色》之后，倒栽的风筝重新开始攀升。这首短曲本身也有意思，像在没有人的音乐教室里，乐器遵从自己的意志，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掩盖的景象》用铁幕般的音乐，描摹了一个存在于平行世界的片段。在那个世界里，梧桐树下有一个等待沐浴月光的姑娘。“盲人也嗅到了，这个被白天，掩盖的景象。”平行世界的景象不应该被这个世界的人看见，但音乐如此急迫，以海浪冲击岩石的力道，终于使景象浮现。尖利的爬格子连复段总是能带来快感，突然人声像失重，跳步到树梢，又落回原处。
下一首直接就叫《黑与白》，歌词只有三句：“我把白天给睡了，黑夜教育了我，一晚上。”笙和人声把情绪送到高处时，只过去了半首歌。他们还要再飞一遍，在变形中确认自己的存在。最后的效果已经接近频闪，迷幻味很浓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迷幻味，大概就是那种笙像返老还童一样吹出音符咬得很紧的旋律，吉他的语速很快，如此地热情高涨，使所有参与者都忘了烦恼事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似咒语又像密钥的歌：“阿婆，河中捕鱼。阿婆，日益增高”，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这首歌里只有一个意象：河中捕鱼的阿婆，身形或影子越长越大。平常的景象变成奇观，分散的物什又聚拢在一起。回听《肉蛋蛋》，发觉这支乐队也经历了这样的变化。从前藏在民歌旋律里的古怪念头，成长为气势很足，有时甚至显得凄厉的庞然大物。
他们几个人在一起，结成更洗练的音乐语言，向一个未曾亲身经历过的时空遥致敬意。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每个人都有意拔除了个人历史的印记，为了更好地形成一个整体。音乐的叙事性也被压低，抽象的华彩交织在一起，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技术上，《金苹果》设立了很高的标杆。如果把他们在一张专辑里的创造力分拆给二流乐队，可以用好久。情态上，它是十分清醒的迷幻——虽然深感情况不妙，几个人还有时间演奏一张专辑。至于乐曲结束后会发生什么，则不在考虑的范畴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