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伍迪·艾伦有同一个癖好的人,全世界都不少。病症为:只要是发生在纽约上东区的电影,一部不少都会看遍。这个毛病发展到现在,范围扩展到了电视剧。看男男女女在这块辉煌灿烂的片羽之地走路、吃饭、吵架、恋爱、遛狗,比亲身经历更让人快乐。
《弗莱斯曼有麻烦了》海报
改编自塔菲·布罗德瑟-阿克纳(Taffy Brodesser-Akner)2019年同名畅销小说的HULU剧集《弗莱斯曼有麻烦了》(Fleishman is in Trouble)也发生在这里。离婚的托比·弗莱斯曼医生(杰西·艾森伯格饰)从公寓望出去,城市天际线挤满窗框。他起床,一脚踩中狗尿,急忙牵着小腊肠下楼,立即融入有绿荫和咖啡馆的城市街道。上东区发达的肌肉挤压着这个41岁一脸衰样的男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不过他还可以做一件事——逃跑。他的腊肠出其不意地拉了一坨屎,路过的男人让他捡掉。弗莱斯曼趁没人看见,牵着狗就逃跑了。
《弗莱斯曼有麻烦了》剧照
在上东区生活了十几年,托比·弗莱斯曼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被逼到没办法的时候,他会溜之大吉。不过这次是他的妻子瑞秋(克莱尔·丹尼斯饰)溜走了。瑞秋比他努力百倍地想融入上流社会,削尖脑袋送两个小孩进私立名校,趁机打入那个显赫的家长圈子。故事从二人终于离婚,瑞秋把孩子扔给托比后消失,在漫长的纽约夏天放了一大二小三个人的鸽子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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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长,周末很长,未来的日子更加漫长。主角托比·弗莱斯曼是纽约话痨剧喜爱的角色,忧郁、扭捏,思虑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离婚后的弗莱斯曼从约会app开始尝试新的人生,迷醉之后很快就陷入过多思虑的老陷阱。他在街头看见一夜情对象,吓得开始反躬自省。人到中年的弗莱斯曼,离婚后遇到的每一件事都不会轻易过去。它们指向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这个问题承认了一个事实,即今天的弗莱斯曼过着不理想的生活。他想知道从青年时代到现在的短短十几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像大多数人一样,弗莱斯曼倾向于先从外部寻找答案。在各个时间段的闪回中,弗莱斯曼努力看清他消失的妻子,重新审视他们从恋爱直至今日的全过程。
因为是出自弗莱斯曼的视角,回忆中的妻子瑞秋是一个可怕但富有魅力的单面人。弗莱斯曼再次看见她执意往上爬的野心,她的自私与狭隘。他无法控制地回忆起瑞秋是如何只在意向上流动,精神和肉体时刻紧绷,不容许任何松弛泄力。记忆的另一端是他们的恋爱生活,画面中的克莱尔·丹尼斯古怪地扮演大学女生,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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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回忆起的是两端之间的内容,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真正了解过瑞秋。作为一个凭本事白手起家的百老汇戏剧制作人,瑞秋难道真的只有一根筋,从未反思过自己的生活,没有偶尔自嘲过,也没有回头看过从前的自己吗?那么一开始,她是怎么爱上身边这个肉乎乎白惨惨的医学生,这个一心济世别无他想的乖乖仔的呢?
对瑞秋片面性的回忆,增添了她乖张举止的戏剧性。随着剧情的推进,观众的胃口被吊起来,愈发想听见瑞秋的声音。但瑞秋硬是迟迟不现身,其他人物却相继登场。
离婚后,弗莱斯曼和久未联系的两位大学时期好友重新接上头。他们分别是金融男希斯(亚当·布罗迪饰)和前杂志记者利比(丽兹·卡潘饰),也各自走到人生的停滞点。希斯丢了工作,利比困守新泽西的郊外别墅,想动笔的小说一个字也没写。像传染病一样,弗莱斯曼把“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迷思传染给了朋友们。
《弗莱斯曼有麻烦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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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可以来看一看,弗莱斯曼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杰西·艾森伯格生就一张关心人类福祉的脸。这种人会执意寻找“人生的意义”,并在自以为找到后坚守住它。弗莱斯曼在遭遇到各种冲击后,仍然坚信自己治病救人的事业就是人生的至高意义。抱着这种信念,他又衍生出蔑视物质生活的习惯,从心底排斥妻子热衷的一切——私校、度假别墅、顶楼公寓、上流社会晚宴、健身和瑜伽……但弗莱斯曼又不是真正内心坚定的人。
过于追求意义也会带来后果。当一位女病人生死未卜时,弗莱斯曼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过夜,梦见女病人恢复了健康,亢奋地俯身与他调情。梦折射出内心欲望,弗莱斯曼看过病人美艳的照片,曾希望她是一个值得自己倾力救治的对象。就连救人,他也要为自己寻找意义,这个人活得挺辛苦。
于是他把辛苦,都推到别人的身上。弗莱斯曼搞不懂自己的小孩为什么如此拜金,思前想后,他认为原因全在妻子。尽管经常和利比、希斯混在一起了,他还是满脑子只有自己的烦恼,从未认真倾听朋友的困扰。他和周围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有隔阂,一部分原因固然是因为弗莱斯曼医生是一个高尚的、不太追求物质的人(偏偏生活在全世界最昂贵的地区),但还有其他的原因。
追求意义,多思多虑的弗莱斯曼医生,表面上一直在琐碎的生活中反省自己何以至此。原著通过利比的旁白,讽刺了他的自恋和盲目。利比很高兴和他重新建立联系,能够在迷途的中年重温与老友们闲混的感觉。但今非昔比,三个人的心里都装了太多的自己,早已不像当年可以看见对方,关心对方,尤其是弗莱斯曼。
这部剧好的地方,在于它润物细无声地描写了一个好人的坏处。这个人物最大的毛病,是他自命不凡,缺乏共情的能力。虽是个很好的人,却在大学之后心智停止发育,进步的惟有作为医生的技能,这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在他看来,前妻是单面人,朋友们是随叫随到,不叫不要的工具人。他感受不到希斯的焦虑,利比的失落、恐慌。弗莱斯曼确是个好人、好父亲,妻子失联后,他对孩子们尽了单亲爸爸能做的一切努力。但他又怯懦,不敢为了自己或者孩子们去找前妻当面问个清楚(小孩子特别想妈妈),也不敢跟夏令营里欺负了女儿的人们当面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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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想接通过去很难。因为失去好奇,弗莱斯曼们是中年的常态。他们发现年轻时的价值观无法继续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又不愿接受被周围强加的价值观。有一天,他们发现连小孩也快要变得和周围人一样势利,顿时觉得脚下的地基在晃动,不知如何是好。弗莱斯曼这个没能好好增加年岁,有缺陷而不自知,还在负隅顽抗的纽约客,普通得很能让人共情。
这部剧的一个失当之处在于改编。演员都是一群熟面孔的演技派,被塑造成单面人的前妻瑞秋,也托克莱尔·丹尼斯的福变得有戏起来。利比的旁白却很鸡肋。当托比·弗莱斯曼医生的形象已经足够丰满,她碎碎念的旁白就显得多余。利比无法自如地发展,只存在于弗莱斯曼漫不经心的视角——她在杂志社重男轻女环境下的挫败,她无聊的家庭主妇生活。她失魂落魄的抗争又俗套,又难看。
像《弗莱斯曼有麻烦了》这样的轻喜剧分两种。一种是主人公会成长,经历挫折后更加认清自己,与自己和解,仿佛世界也面目和善了一些。这部剧目前看来是另一种,即主人公经历挫折但没有获得成长。是观众从巧妙的剧情中了解了角色,产生自己的判断。《白莲花度假村》也属于这一类型。得益于描写人物的功力,观众的认知不断被挑战,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停止。我更喜欢后一种,因为真正认识一个人(哪怕是虚构的人物)总是受益匪浅。不是每个人都会持续地成长,但再简单的人心都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