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人畜无伤的氛围音乐,其实暗含着反抗精神。
在表达欲旺盛,渠道多元的时代,每个声音都在最大程度地寻求共鸣。氛围音乐自诞生时就决定背道而驰,转向个人精神世界的探索,因此总是和集体的声音不太一样。主流音乐繁复喧嚣,它就简约私密。
如果一个时代充满希望和进取,氛围音乐的创作者们就往自己的音乐里注入冷淡与困惑。如果一代人感到扑了个空,梦想中的未来并未如预期来到,那种孤岛般的音乐反而会冒出躁动和希望。
居住在上海的音乐人宝尔金刚刚签约摩登天空旗下的穿巛厂牌,发了一张新专辑《Ra ash太阳灰》(“Ra”是古埃及太阳神的一个名字)。虽然大家都讨厌被分类贴标签,而且其实我也搞不清楚到底什么叫氛围音乐,但是他做的电子乐,接近我对氛围音乐的理解,姑且就叫它氛围音乐好了。
大约做氛围音乐的人,都很注重精神性。日本音乐巨匠细野晴臣在人生的某个时段迷上极简和氛围音乐,与之相辅相成的是他对美洲原住民哲学观的探索,和对泛灵论逐渐坚定的信仰。年轻时,细野晴臣在离岛见过飞碟,在闹市看到无脸男。这种神秘的体验,和大宗教里的“见证神迹”不一样。它不会使人臣服在神的光芒下,使动荡不安的心获得依傍。它对人的影响更加隐秘和不确定。
细野晴臣看见飞碟和无脸男的多年后,几乎忘记了它们。然后又想起,才意识到它们永久改变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宝尔金看见的是六七岁时戈壁上的月亮。他没有细说,这个“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幻想”究竟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我只能猜测,大概像是突然看见世界外的世界,获得超验的体验,从此对人生产生不止眼前的期待。这种期待,能够帮助人不那么倚重物质世界,更加安于精神世界的探索而不觉苦闷,缺少共鸣时也不会太失落。
宝尔金自认是边缘人,还以《边缘乐园》这首歌为契机,组了一个“边缘乐园”俱乐部,召集一批居住在上海的艺术家朋友们,一起来做点什么(活动尚未发布)。从专辑文案和宣传稿来看,他和他的厂牌真的没做什么入世的努力。解释音乐和其人的文字读起来混沌,文案里还真的有“混沌”二字。
里面隐约可见他的世界观。显然他是个有苏格拉底精神的人,月亮仍然在影响他。庄周梦蝶,洞穴之光。看上去,他把现在的世界视作短暂过渡,森林里的空地。目力所及之外,应有更多更永恒的存在。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音乐呢?宝尔金接触音乐的时间很早,十几岁就开始组乐队,写词曲,编曲,担任制作。在接触到永恒的秘密之前,人总要先过完这一生,给自己找一件趁手的事情来做。对宝尔金来说,音乐是本源性的东西,也是最熟悉的表达工具,连接无意识和外部世界的通道。
当然,知道了这些,对聆听不会有多大帮助。闭上眼睛,音乐是用来听的。
宝尔金的音乐听起来很舒服,并不艰涩或者怪异。整张碟就像冷底子的春天晴日,因为阳光改变了亮度和温度,使感官比冬天时更敏锐。他的音乐比文字清晰得多,动机明了,催生主题不断变化。不追求律动的复杂,呈现出磨掉毛刺后的恰到好处。声音的细节丰富,像阳光里的一团团飞虫,黄昏时腾起的鸟叫虫鸣。开场时的频闪和卡顿感,掠过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未来感的咕嘟咕嘟里,你在期待什么?
他不排斥旋律,慷慨地让到处都有美好的旋律。在《太阳灰》里,旋律拖着灰色的影子爬动。《关于火的舞里》,旋律像一簇一簇的烟火。《早上好》像醒也醒不过来的长梦,忽然滑进新的一天。《七点十分》,夜晚结束。还残留一些余响,在清晨荡开。
不喜欢的是出现男女人声的段落,很烦躁。就像被富有颗粒感的空气包裹住时,烟雾中忽然冒出一颗两颗头颅,在美丑之间变化。人声和语言能透露出太多的信息,情愿别和它们照面。也可能是因为,人声使我想起来,他的音乐好严肃,少一点幽默感。是否因为自我探索的时间很久,失去了一部分对他人的好奇。
在过去的十来年,宝尔金还以“潜水员”的名字发表了几张专辑和EP。里面有一些不同于这张专辑的冷峻的歌,音高和节奏的变化就足以驱动履带转动,沿途风景是和旋律完全不同的感性。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声音,一个人凭一己之力捞起这些声音,用节奏赋予它们逻辑,这件事是可以无限做下去的呀。宝尔金的音乐让人在一个房间的大小里,暂时产生自由的感觉。虽然还是寂寞,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