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分!”对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此番中国巡演的表现,音乐总监吕嘉打出了一个漂亮的高分。
乍暖还寒的阳春三月,吕嘉率团一路南下,陆续到访上海、南京、武汉、广州,在橘子洲头为横跨两千公里的音乐之旅画下句号。
3月24日晚,阴雨绵绵的长沙音乐厅被吕嘉和乐团捂得热气腾腾。从姚晨《远渡》、陈其钢《逝去的时光》到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一场中西合璧的音乐会点燃了长沙观众,热烈的掌声几乎掀翻屋顶。
3月24日,长沙音乐厅,吕嘉、马向华与乐团演绎陈其钢二胡协奏曲《逝去的时光》。
3月19日,武汉琴台音乐厅,吕嘉、秦立巍与乐团演绎陈其钢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
3月13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吕嘉、张强与乐团演绎赵季平《第二琵琶协奏曲》。
水平上台阶
5城、8场、12天的巡演中,中国曲目占了一大半。陈其钢《逝去的时光》由大提琴家秦立巍、二胡演奏家马向华接力,四度奏响。
大提琴协奏曲《逝去的时光》创作于1995年,表达了作曲家对过去美好时光的留恋,古琴曲《梅花三弄》的泛音旋律作为主题,在全曲中经历多次变化。
秦立巍与乐团会师南京、武汉、广州,三奏此曲。“作品中有非常迷人的东西方文化的对话。”长时间在东西方文化里生活和浸润,这部东西交融的作品,戳中了秦立巍的心。
一位南京观众十年前听过秦立巍的演奏,“那时他还青春逼人,如今已是发色泛白,琴声中的张力更能逼近作曲家生命中的痛与殇。”武汉的彩排现场,秦立巍要求换把结实点的椅子,正式演出时进入“癫狂”状态的他,恨不得把地底磨穿,“大提琴仿佛成了一位活着的老人:白发提酒对秋风,回首鲜衣明时月,似有所逝,亦又无憾。”乐迷感慨。
一袭黄裙加身,马向华坐镇长沙,隔空对话,献上了二胡版。
2002年,二胡版问世,正是由27岁的马向华首演,“从音乐眼界到演奏技术都是一次巨大提升。”21年后重拾此曲,她发现,难度一如既往,“年轻时,技术上有一种冲劲,随着年龄增长,我的音乐里有了更多人生感悟。”
“有些时刻会泪目,动人的旋律会瞬间勾起人对过去的回忆。”马向华试着比较两个版本的不同:大提琴版偏男性的表达,二胡版更纤细、更敏感,更有女性的色彩,有一种内在的柔软。
“就像一杯茶水,从上面可以看到茶叶,从侧面可以看到茶叶和水,这部作品非常立体,无论从西方还是东方视角去看,都有独特色彩。”秦立巍不仅听过二胡版,还从中“偷师”,将二胡里特有的滑音借鉴到演奏法中。
鲜为人知的是,吕嘉研学过六年大提琴,也因此两人异常合拍,“指挥如果熟悉乐器,呼吸点会抓得非常准。他就像一双手套,无论我的手做什么动作,永远跟我贴在一起。”
两人第一次同台,可以追溯到21年前的英国,合作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秦立巍当时就对吕嘉留下深刻印象,“歌剧指挥出身的他反应快,灵活应变能力强,也因为指挥了很多歌剧,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强烈的语言感,很会讲故事。”
秦立巍和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结缘于8年前,一路相伴,最佩服他们对细节的极致追求,“这可能是国内工作量最大的乐团之一,如此重的演出任务,还能保持这么高的艺术标准,很难得。”
作为国内鲜有的一支纵贯歌剧和交响领域的乐团,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自2010年成立起,便坚持两条腿走路:深度参与歌剧制作、歌剧演出,同时在交响领域不断深耕细作。
到任11年来,吕嘉指挥乐团上演音乐会近200场、歌剧超200场,联手创造无数闪光的巅峰现场。吕嘉也因此被称为“指挥狂人”,最密集时,他上午排歌剧,下午排交响,晚上又登台演出,全天不停歇。
“讲规矩、讲规格,他的音乐表达里,没有随便两个字。”乐队首席李喆同样提到了吕嘉对细节的严苛要求,生动比喻:一张高清照片放大百倍后能看到颗粒,性能越好的相机照出的照片,颗粒越细小、越清晰,“同理,一部鸿篇巨制是由成千上万个音乐细节组成的,音乐处理的成败,都取决于细节。”
一起走过11年,乐团让吕嘉骄傲的,不光是曲目量和演出量的大量积累,还有乐手们在音乐意识上的改变,有了一种心理上的主动性。尤其是疫情三年,有了充足的时间训练、录音,乐团厚积薄发,“水平上了两个台阶。”
平均年龄35岁,这支朝气蓬勃的乐团就像八九点钟的初升太阳,“四五十岁是最好的年龄,我们还有20年的提升空间。”吕嘉有耐心陪乐团长大,“成长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能急。”
3月17日,江苏大剧院,吕嘉和乐团演绎瓦格纳《罗恩格林》第一幕前奏曲、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
3月19日,武汉琴台音乐厅,吕嘉、秦立巍进行艺术对谈。
3月21日,广州大剧院,乐队首席李喆为小朋友上弦乐大师课。
国货当自强
“三月的幸福来得凶猛,用普拉斯的诗歌来自嘲一下:我像三月的嫩芽开始发芽。”连续两个晚上在德奥音乐的洪流中沉醉、流连,一位南京观众忍不住抒情。
对德奥经典作品的演绎,是吕嘉和乐团始终勤奋耕耘的领域。巡演途中,乐团便亮出家底,以瓦格纳《罗恩格林》第一幕前奏曲、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献上看家本领。
长达80分钟的“布七”,征服了不少人。
布鲁克纳常常叫人望而生畏。他是19世纪后半叶最有个性的作曲家之一,几乎每一部交响曲都是鸿篇巨制,欣赏布鲁克纳需要慧眼,读懂布鲁克纳需要阅历,演奏布鲁克纳需要勇气。吕嘉曾用“灵魂归宿”形容布鲁克纳,“听了他的音乐,就像灵魂得到了净化。”
上海演出当晚,上海乐迷的朋友圈被“布七”刷屏,有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的热闹。
听“布七”前,乐评人张可驹想过有惊喜,但没想到惊喜超乎预料之外。在他看来,吕嘉就像追梦人,“白手起家”地打造了一支东方乐队的布鲁克纳传统,如今已经进入收获的阶段,“演绎处处言之有物。”这也是国内乐队中极少数能让他站起来鼓掌的一场演出。
李喆还记得在上海演“布七”的高光时刻,“上海是首站,又是古典音乐重镇,大家精神高度集中,在一些特别乐段擦出了没出现过的火花。这种火花可遇不可求,很感人。”
吕嘉心里已有一个重磅计划,明年,他将带领乐团完成布鲁克纳九首交响曲的录制,在布鲁克纳诞辰200周年之际,交一张完整的答卷。
五部中国作品、三部西方经典,带着这样一批严肃作品在国内走一圈,乐团总经理任小珑很难说自己毫无压力,“但这是一件必须要做的、正确的事情。”
“许多世界级乐团带着严肃作品来中国走南闯北,中国观众见多识广,已经接受过很多洗礼。国货当自强,如今行行业业都在向国际水准看齐,中国乐团也有责任,带着严肃曲目进行定期的、系统的、深度的巡演。”
任小珑形容,“就像球迷爱看皇马,也爱看中国的国家队,更希望它能在国际上和优秀球队比肩。卡拉扬、克莱伯的‘布七’再好,也是飘在天边的传奇,只能艳羡。我们在能力范围内,尽最大努力、最大诚意去挑战这些大部头作品,留下演出、录音等痕迹,同样可以成为中国乐迷的骄傲。”
每个城市都有音乐知音。巡演途中,坐高铁、打飞的跨城追团的乐迷也不少。一位乐迷从广州赶到武汉,一直等到所有乐器装箱运输完毕,才在演员通道目送乐团离去。另一位广州乐迷在听完“布七”后翘首以盼,追问吕嘉何时再把“布三”带来花城。
任小珑表示,持续、定期、高品质地走出北京、以乐会友,会是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未来的常态。
“巡演是我们跳出去看自己的一个过程,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我们的不断变化。”走出北京的舒适圈,离开熟悉的舞台、熟悉的声场,乐团面对的是一座又一座陌生的音乐厅,需要迅速反应,对自己的演奏、彼此的合作做出调整,“通过巡演,乐团方方面面的能力都得到拉伸,就像部队的拉练,通过外界施加的力量,让肌肉撕裂,重新认识潜能。”
入团10年,李喆也明显感受到了小伙伴们的变化,“巡演有一种新鲜感,就和出征一样,为了发挥乐团特色,大家鼓足了劲。”
巡演收官,回京休整一天后,乐团便要无缝衔接俄罗斯指挥家捷杰耶夫,再一次投入排练,备战3月30日演出的柴科夫斯基《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与《第五交响曲》。这又是一场硬仗。
“大家如此渴望国际交流,中国古典音乐市场应该会很快回到、甚至超过疫情之前的繁荣程度。”任小珑说。
巡演海报
(实习生任慧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