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晚,听了王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独奏会。他与薛颖佳合作,演出贝多芬(第四)、德彪西和肖邦为大提琴与钢琴而作的三首奏鸣曲,还有肖邦的《引子与华丽的波罗奈兹》。
只能说,王炸没有王炸的力量就不是王炸了。对于真大师的期待被充分满足。
如今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舞台上,真大师展现真正杰出的水平,那基本就是一个演出季的王牌,因为现在真大师是那么少。王健却毫无疑问是大提琴方面的首席代表之一(在我看来,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简而言之,28日的演出,大提琴家就揭示出“怎样才配称为真大师?”这个问题的不同方面。
首先,王健展现了什么是真正大师级的音准控制?大曲目再配三首加演,从头顶到尾都配他的身份。说实话,现在这实在太可贵了。眼下奇葩音准比比皆是,弦乐演奏家的艺术生命原本比钢琴家更短一些,就是因为对机能的要求更高。
而王健的演奏体现出:真大师就是自己挺立在舞台上。海菲兹、奥伊斯特拉赫、卡萨尔斯、斯塔克这些人,不需要粉丝帮他们开脱任何事——他们享受代表时代的殊荣,同时负起一切的责任。
就像海菲兹说的,拉不准是人的问题,不是琴的问题。王健昨晚的演奏同样体现出,拉得准就是拉得准,拉不准就是拉不准,不要把这个问题推给时代或者网络。
继而,王健向听者展现了什么是富有个性的弦乐的美声?高度的感官美,集中的表现力,揉指的技巧无懈可击,品味更是。
如今能让弦乐器效果自然地发声,已是艺术品味和技巧控制都不错的体现。而个性化的声音塑造,是那么的可遇不可求。
将单薄的,时断时续的揉弦变为“时风”来追求的演奏,我们在流量明星式演奏家的录音中不时会听到。国际上某些顶级的音乐厅放出来的官方视频里,也不时能见到。(结合音准的问题,只能说一些视频该下架了......)
王健却身体力行地表示,在塑造声音的方面,因陋就简是绝对不行的。在很高的完成度的基础上,就宏观而言,如何针对不同作曲家的风格,设置一部作品整体的音色?从微观来讲,如何为不同的乐句,找到各自适宜,进而扣人心弦的表达性?这都是大提琴家考虑的核心。
同时,音准也不是单纯量化的概念。可以量化的是完成度,在此之上,同样一个“准”的音符,如何在不同的音乐情境中,寻求它的色彩、分量、虚实效果?把这些处理好了,才是真大师的音准。贝多芬古典派的明朗的“准”,和德彪西印象派的光影朦胧的“准”,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仅是就单纯的准确度而言,在王健手中,它们同样可靠。
这才是真正的高级技巧,你以为真大师是靠嘴说的吗?而高级技巧的锤炼,又是上不封顶的。各种技巧因素的排列组合,如何在精度上,在艺术上不断从大方向到细节,去深入作品?同时,也是去抓住听众。
演奏者不应该降低艺术品格去讨好听众,可当他真正将作品的魅力焕发出来,自然就有一种抓人的魅力。这是艺术的必由之路。
或许,王健自己也不会认为在这个方向上,他是已经到达了一个最巅峰的境界。因为此时,他已经进入了……其实无所谓黄金年代与否,而就是整体的演奏历史中最精华的部分。每一位真大师,都为这个部分贡献自己的见解和成就。
再以通过大提琴表现歌唱句为例,贝多芬晚期,在严谨根底之上的幻想;德彪西在印象派中,不时反思传统的风格;又或是肖邦以纯粹的浪漫歌唱之精华来迷人。面对原作的差异性,王健塑造乐句线条的观念是各不相同的,但这一切,除了音乐智慧,只能说技艺的根底太深了。
弓子的控制,让他摆脱了许多同行塑造长线的种种束缚。乐句如同语言般生动的表达性,在稳健的节奏中流露。还有效果极为丰富,令我回味无穷的表情性换把的技巧,分分钟让黄金年代的余晖洒落现场。
原本,“如同小提琴一样灵活地演奏”,是大提琴独奏的理想之一。但就换把效果的层次变化与表现力而言,恐怕当代没有小提琴家可以超过王健。
总之他刻画那三位作曲家的歌唱句,就是当代的三种标杆性演奏。对于大结构的把握亦然,演奏之妙有很多层面,此处就不一一展开了。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28日晚薛颖佳的演奏,是我这几年中听他弹得最精彩的一场。第一次充分意识到,他演奏的方法那么好,音质的自然和通透让人着迷。而细节的清晰,还有句子的一种舒服,也超过以往的聆听经验。
也许,很多方面是在同王健的合作中,得到了一种激发。因为室内乐二重奏,确实是默契之中有碰撞,这种碰撞让钢琴家整体上提升了。他的音色让人佩服,各个时期的风格都弹得好。
当晚加演三首,第二首是Bloch的《祈祷》。某些片段中,大提琴奏出一种哀伤的、啜泣般的音色,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乐句的“腔”就越会走正,这就是看到主次之分,主行客随。
最后一首返场曲,王健提出专门为舞台背面区域的听众演奏,结果前面的反响和后面同样热烈。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坐过后面(好的,也许富人除外),但有时又坐到了前面,生活中的很多事都是这样。
只能说,聚光灯下的人可以设计自己的形象,处于大师边缘的演奏家也可以装一装,但真大师是装不出来的。他的演奏,他的处事,最终都是内在的东西外化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