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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豆瓣收官9.4分,跻身近十年来最好的国产剧之列。全员表演出色,剧本非常精巧。时代变幻时造成的黑洞,吞下现在和将来,吞没了坚实的中年和跃跃欲试的青年。只有异常顽强的过去不甘被吞噬,从黑洞中喷出几根朽骨,一阵雪花,和几段音乐。
听说导演辛爽是看美剧成长的一代人,他的Joyside前吉他手身份也很为人知。良好的音乐审美是剧的加分项。丁可的配乐,每一集片尾曲的选择,KTV、夜总会里飘过的歌声,这些音乐来自丰富的光谱。爵士、电子、古典、摇滚、硬核、粤语歌,音乐提供多种功能——放大人物情绪,为内心注解,轻触人物弧光;或是转向观众,用音乐把旧时光推到我们面前,使我们的私人回忆与角色压抑至极的命运产生共振。
国产剧滥用渲染情绪的配乐是一种倒胃口的现象,欧美影视剧有时爱堆砌亢奋的歌曲,尽力延长迷幻高潮,也常常过犹不及。配乐在《漫长的季节》中似有若无,非常克制,始终保持在最低的限度。大概是因为,配乐师和导演相信这部(东北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本身的力量。从原著到粗剪版,他们愿意静静观看,花时间等待,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添上令风向稍微转变的音乐。
音乐和场景错位,就像这部剧中小人物温暖的人情和严酷命运之间的背离。第2集结尾,王响(范伟饰)追凶,来到巷弄。路边一张乒乓球桌上,两个少年在推板。电噪渗进球击桌面的清脆声音,单调的球声化作电子节奏。节奏分支、裂变,暗示开始时欢欢喜喜的菜鸟探案,将通往另一个方向。
被尊重的死亡无声,但犯罪场景中总有音乐。熟悉的古典音乐,笼罩在罪行的上空。德彪西《月光》的清辉下,王阳(刘奕铁饰)镜中青春的脸,转化成小凉河阴郁的秋景,河水吐出几包碎尸。殷红(王艺荻饰)被杀时没有音乐。在她说最后几句话时,轻柔的女声吟唱在录像厅徘徊,像她的守护精灵,因为没能守住她的生命而歉意地歌唱。港商卢文仲(彭梓桁饰)的尸体被拖进焚化炉时,远远传来咿咿呀呀一步三摇的戏曲。熟悉音景中的恐怖景象。《蓝色多瑙河》的庄肃中,傅卫军(蒋奇明饰)扔掉殷红的尸块,和他早夭的情愫。
“王师傅,整个响儿。”在固定轨道上运行,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本来就是人类历史上的罕见时刻。通道临时开放,让一群人来到不能长久的平行宇宙。这个意气风发的场景分别出现在第一集和最后一集。第一集中,火车行驶的声音接通时空隧道。收音机里的时代曲和火车鸣笛声与观众心照不宣,是一支提前播放的挽歌。
最后一集,在不同的时空寻找答案,终于看见黑洞,被黑洞带走身边更多人的生命之后,王师傅又来到那片玉米地。两个王响首次见面,一个开着火车,奔向固定的终点。一个追着火车(往昔)跑,嘱咐火车上的王响“别回头,往前看”。工业时代的象征——火车,和代表丰收、祭祀与四季轮替的农田在同一幅画面中出现,显示时间的重量。虽然,这种景象已经被《杀人回忆》等经典电影诠释过,但在这里,中国式的煽情仍然掀起高潮。姜育恒的《再回首》响起,台词和歌词语义的相反张力施展魔法,撕开时间。这样煽情不太酷,但是就像《妈妈再爱我一次》,确保能够触动你的心弦。
《再回首》是1990年代的一张重要色卡。它是狂飙突进,旧生活被瓦解时的一声叹息。当年类似的金曲还有《渴望》,都反映了一种时代精神。生活正日新月异,人心却已感到疲惫。过去是无尽的困惑,“寻思半天,啥也想不起来了”(最终集KTV中语),未来只求平淡是真。活在当下,是拥有青春的或者聪慧开悟之人的特权,大部分人做不到。最好的时间,还没意识到就已经过去,所以常常思量,久久难忘,直到把现在也忘了,更加无暇顾及未来。在剧中,上一代人可靠而光荣的集体生活轰然倒塌,丑态百出。第三代桦钢人的前面已经没有路,他们必须离开覆巢,自寻出路。所有的行囊,只剩下回忆。
还有《一生何求》《笑看风云》《萍聚》,夜总会和KTV里也飘过这些歌。零星歌句使回忆开始发挥作用,脑中自动播放1990年代的伤感歌曲。那个年代的豪情和喧嚣之下,有人“多劳(捞)多得”,有人被甩下时代列车。这些歌不专属于成功者或者失意人,它们献给所有迷惘的人(“这辈子,我们没活明白”——丽茹语),把他们的迷惘淬炼成可以反复唱的歌,在忽然的时候,告诉你你是怎样失去了时间。
《漫长的季节》悲剧的中心是:人是怎么没能活成自己最好的样子。青少年早夭。不该死的人死了。命硬的人死了,即将转运的人死了,运势正旺的人也死了。第4集开头一段类似叫魂的唱词,也叫不回这许多横死的人。
这部剧求全,而且下手很用力。情节的设计工整精巧,务必使每一个细节,都能有所对应。它像黑色电影一样累积死亡,惟恐酷虐不够;又不忍心完全让观众心冷,因此设计了职工大会踢馆,夕阳恋修成正果等快意美满的情节。
这种求全和细致,也体现在片尾曲的选择上。除了古典音乐,片尾曲串成一张小众摇滚歌单。
王响在黑夜颤抖着身体,大喊儿子名字的时候,音乐是法兹/海朋森的《你把我的脸庞转向明天》。奇怪的组合:鼓机的机械感,吉他空落落,笛子在呼吸,小童轻声解释什么是“幸福”。“星星是过去的模样,所以,你把我的脸庞转向明天。”又是一次行动和愿望的背道而驰。最后,陈思江和刘鹏的歌声渐渐错开。过去和未来分开,死人和活人却像踏着歌声,终于触摸到彼此。
固体李逵Solid Liqui的《Detached》,出现在王响发现儿子床底的秘密时。上帝视角,宿命论,剧中人物反复玩味命运的含义时,歌以命运的形象出现,发出预言,等待被挑战。坚冷的器乐骨架中,拖长的人声似哭非哭,像骷髅里还没烂掉的眼睛,瞪着眼前发生的事。
第11集,龚彪在美梦中和“新”车一起飞向天空,Joyside的《If There Is Tomorrow》发出上个世纪梦幻的回音。中式英语的口音,天生带着梦的光泽。秦昊扮演的龚彪,一个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梦想家/投机者,被这首歌引渡到天国。他放掉的赛鸽的声音,和Joyside的歌一样,有北方天空的气息。这种声音虽然年轻清新,终归属于过去。
相比之下,第6集片尾的《夜长梦多》(蛙池乐队),第8集殷红灌醉沈墨的那一段后摇音墙,第9集傅卫军、隋东(王啸宇饰)被痛殴之后的硬核音乐(《In Gloom》——Life Awaits),第12集“来自过去的雪”后摇的氛围渲染,因为音乐在含义和氛围上过于贴近剧情,就稍微差了一口气。
但已经很好了,有人用体面和美的方式,讲一个不避讳悲伤的故事,让另一种音乐被听到。而悬疑剧总归是抚慰人心的,因为虽然不能一笑风云过,那些无法解释的过去,至少得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