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琴凳,怀抱吉他,白衣少年匡俊宏牵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脸庞还有一丝清涩,身上却已背着一个副教授的身份。
立夏之夜的上海微凉,匡俊宏的一场吉他独奏音乐会,征服了挑剔的上海乐迷。“这是一位未来大师”“慕尼黑ARD大奖得主名不虚传”……很多人来一探这个23岁演奏家的究竟,评价曲目品位不凡、骨骼清奇,夸他身有静气,住着一颗老灵魂。
音乐会以纪念塞戈维亚诞辰130周年为名。在他之前,吉他被认为是用作娱乐消遣的“咖啡馆乐器”,不登大雅之堂,他凭一己之力带动了这件乐器的发展和在乐界的地位。“他就像一座灯塔,指引着我们前进。”匡俊宏说。
5月6日,匡俊宏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开独奏音乐会。
心中灯塔
“古典吉他的音色就像人在说话,是一件可以与内心对话的乐器。”匡俊宏介绍,历史上的巴洛克吉他、浪漫吉他都是用羊肠琴弦,1960年代,塞戈维亚与科学家奥古斯丁合作研发了第一根用在吉他上的尼龙琴弦,拓展了音量和音色,古典吉他真正成型。
“单枪匹马,一己之力,他把这件乐器带到了最高殿堂。”塞戈维亚不仅将吉他重新带回了音乐厅,更是促成了20世纪绝大多数吉他经典作品的诞生——从巴西的维拉-洛博斯、意大利的泰德斯科到西班牙的法雅、罗德里戈,及至斯特拉文斯基、武满彻、布里顿、贝里奥、亨策,他直接或间接带动了一众顶流作曲家谱写吉他作品。
维拉-洛博斯是匡俊宏最崇尚的南美洲作曲家。在巴黎结识塞戈维亚后,他重新捡起了本已放弃多年的吉他作曲,先后写下《十二首练习曲》《五首前奏曲》,被老友带到了全世界。
还有不少作品是被塞戈维亚弹出名的,比如西班牙作曲家塔雷加的三首小品《阿拉伯风格随想曲》《泪》《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最后一首几乎人尽皆知,一部韩剧以此为名,每当出现玄幻场景,总有红裙女生弹奏此曲,唯美至极。
这些曲目都在上海的音乐会响起。塞戈维亚曾说,吉他是一个管弦乐队:迷你,浓缩而精致。“当作曲家近距离聆听过这件乐器,便从未停下为它写作的脚步。”如今,匡俊宏也在有意识地委约中国作曲家写曲,拓宽曲库。
《清籁》是音乐会上的一首“中国风”新作,是文子洋为匡俊宏特别创作的独奏作品。作品从中国文化的底色出发,融入古筝、琵琶等传统弹拨乐器的音色、技法、美学,拓展了古典吉他演奏多个维度的可能性。自2022年在天津茱莉亚学院首演,匡俊宏弹过《清籁》不下十次,打破了新作“首演即终演”的魔咒,圈粉无数。
“新作在写好之前,作曲家要和演奏家深度沟通,一定要融合两个人对音乐的追求和理念,才有血有肉。”委约时,匡俊宏会从演奏家的角度提意见,帮助作曲家打开思路,找到内心想要的色彩。从中央音乐学院到四川音乐学院、深圳音乐学院,匡俊宏年轻的作曲家朋友们纷纷被古典吉他倾倒,都愿意为它写曲。
匡俊宏
一战成名
看过《蓝色生死恋》的人对古典吉他不会陌生。这部韩剧在2000年风靡亚洲,也让《爱的罗曼史》灌入中国的千家万户,甚至带火了红棉吉他。
匡俊宏出生于1999年12月,离千禧年一步之遥。他和古典吉他结缘始于父亲——在西藏拉萨的一支摇滚乐队,父亲弹电贝斯,也喜欢吉他。耳濡目染,5岁的他开始学吉他,当地人都喊他“小拉萨”。
8岁,他横穿中国,从拉萨坐了三天火车到沈阳参加古典吉他比赛,认识了四川音乐学院教授徐宝。追随老师的脚步,他回到家乡成都,开始了正规的古典吉他学习。
12岁,匡俊宏考上川音附中,同时开始挑战各种无年龄限制的国际吉他比赛,拿奖无数。15岁,他以全奖身份入读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皮博迪音乐学院,跳过高中,开始大学之旅。他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教学理念和模式的不同带给他冲击,第二年才真正适应美国生活。
匡俊宏的高光时刻出现在17岁。2017年,他在慕尼黑ARD国际音乐大赛古典吉他组获得最高奖,同时包揽最受观众欢迎奖与音乐基金会奖,成为该赛历史上最年的获奖者,打破了亚洲古典吉他界在此国际顶尖赛事零的突破。
1952年以来,堪比“音乐界奥斯卡”的ARD每年一届,每年设四个比赛类别。2018年、2021年,梅第扬(中提琴)、曾韵(圆号)陆续在ARD夺冠,三位中国之星接力,让这个赛事在中国名声大噪。
古典吉他比赛在ARD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上一次还要追溯到1993年。“二十年左右轮一次。”匡俊宏差点和比赛失之交臂。因为未成年,他办签证遭遇重重困难,人在华盛顿的他和身在成都的父母,分头跑了无数次德国领馆,才在出发前一天拿到签证。
上百名来自全球的选手里,有音乐学院教授,也有国际比赛专业户,匡俊宏年龄最小。正赛分四轮,前两轮独奏,第三轮是室内乐和新作品,第四轮是协奏曲。
第三轮的挑战最大。匡俊宏还记得,新作品采用了微分音技法,乐谱前三页有详细的技法解释,全英文标记,“非常难理解,我花了半个月去研究每一项技法。”匡俊宏顺利闯关,比赛全程都很放松,好心态是他拿下每一轮比赛的秘诀,也练就了一颗大心脏。从小到大参赛无数,他更看重过程而非结果,“最重要的是享受,在舞台上展现自己,发现自己有待提高的问题。”
匡俊宏在天津茱莉亚学院上课。
空中飞人
“演奏家永远在路上,克服千辛万苦,才能让音乐流淌在舞台上。”一战成名后,匡俊宏频繁现身国际舞台,终身难忘的一场演出是在2018年冬天的瑞士。
大雪不停,一位老爷爷开着一辆上百年的老爷车接机,雨刮器坏了,开两步就要停下来拿抹布擦雪。步履蹒跚,匡俊宏落脚巴塞尔剧场,演了堪称“西班牙第二国歌”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作曲家罗德里戈三岁眼盲,儿子早逝,作品极尽婉转柔美,带人回忆过往、反思人生,“它太美了,就像马友友描述巴赫大无,20岁、40岁、60岁,每一次录制都是不一样的心境。”
如此高的起点,匡俊宏却没有选择成为全职独奏家,而是回到国内,演出和教学并行不悖。2021年,他受聘成为四川音乐学院副教授。2022年秋天,他又加入天津莱莉亚学院,主持大学预科课程的古典吉他教学。
匡俊宏如今定居成都,每周六都要飞到天津上课,同时,几乎每周都在国内外有演出。高强度的教学和演出工作让他当起了“空中飞人”,“每天醒来都在不同的地方。”他也不觉疲惫,把每次出行都当成旅行。
在他看来,教学和演出并不冲突,而是相辅相成——他在教学中获得了演奏灵感,也在演奏中实践了教学理念,这些经验都可以反哺到学生身上。会和年龄相仿的学生打成一片吗?少年老成的他说,“还是要严厉一些,把教学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
演奏家在舞台上都是孤独的,尤其是独奏。“观众太远了,音乐传到最后一排已经打折扣,只剩60%,很难听到我内心的声音。”也因此,他很喜欢室内乐,那是一种亲密的、温暖的、幸福的对话。
随身的吉他跟了他10年,2014年在德国比赛买的。“乐器也有灵魂,可以驯服我,影响我对音乐的品味,牵引着我去寻找属于这件乐器的独特音乐风格。”不像提琴可以存续数百年,吉他的寿命就几十年,面板太薄,有的地方只有几毫米,容易受伤,很难再修补。
演奏之余,匡俊宏喜欢打羽毛球,喜欢在森林、在海边自驾游,很解压。“腰、肩、颈椎、腿,演奏家很容易得职业病,运动不仅仅是爱好,也可以让我们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活跃的、积极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