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栖地》讲述的是上海两位独居古稀老人的故事。空巢老人的题材往往会陷入悲凉,《栖地》却意外的温暖感人,镜头自然轻巧地跟随,照见虽已风烛残年,却依然有向上生命力的老人,令观者从另一个角度窥见了老年人的真实内心世界。
《栖地》剧照
影片中的两位主人公,盛老师和王老师相识于老年大学,因为志趣相投,两人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自己身体还硬朗时,结伴去寻找一家合适的养老院。两人还都想要出国,各自去完成一件未了心愿,一次次拒签,一堆堆繁琐的资料,都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
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这部沪语纪录片一票难求,澎湃新闻在专访该片导演叶丝丝时,她说自己也没想到《栖地》会成为热门影片,她觉得,可能是熟悉人物和新手的运气,影片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栖地》在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排了5场展映
在去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本科就读之前,叶丝丝更想读的方向是社工类,“还是对人比较有兴趣,能做一些对社会和人有帮助和意义的事情”。
大学里有很多课程,而她最喜欢电影类的课程,她很喜欢《海边的曼彻斯特》那种类型片,充满隐喻和克制的镜头。在纪录片课程上看了很多不同类型的纪录片,渐渐也喜欢上了纪录片。
《栖地》源于导演本科时的毕业作品,她在毕业后用短片《栖地》参与CNEX第十届“承诺与承担:主题征案”项目入选,直到8年后完成成片。
《栖地》导演叶丝丝
片中的主人公之一,导演叶丝丝的舅公盛正明,他的父亲曾是日文翻译,所以从小耳濡目染,盛正明对日本文化感触颇深。在知识青年下乡插队落户的浪潮来临时,盛家四个孩子,两个女孩留在上海,兄弟俩自愿走出去,作为兄长的盛正明义不容辞地去了离上海最远的地方——云南昆明。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他没有放弃日文的学习,回到上海后做了一名日语老师。
片中,回忆起去云南的火车上,舅公说坐了三天三夜,时困时醒,摇摇摆摆的。对于年轻的叶丝丝,只看到了言语中舅公的可爱一面,并未发觉那段苦日子在舅公心里留下了什么。舅公从未婚娶,也无儿女,他照顾高寿的母亲一直到母亲去世。
故事正是从这里开始。
“都是老的挂念小的”
在上海出生长大的叶丝丝,父母在香港工作,从小就是外公外婆带大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从小就是在老年人的生活中长大的。开始她只是想拍一部关于老弄堂建筑变迁的纪录片,于是舅公带她来到了王老师的家里。
王老师和盛老师相识在静安区老年大学,在那里,老人们除了可以听课、社交,也可以去任教。盛老师提前退休后,在老年大学教日语,还能获取少量报酬。在公园里的日语角,盛老师也算得上“风云人物”。王老师退休前是一名幼儿园音乐老师,退休以后在老年大学做钢琴伴奏。他们的老年生活依然充实有乐趣。
王老师热情爽朗,喜欢看《潮童天下》。她只有一个独子,儿子一家人很早就去了加拿大,她在申请去加拿大探亲的签证,可是一直被拒签。
刚见到王老师时,她穿了一件大红色摇粒绒的衣服。叶丝丝在导演手记里写道:
“傍晚的夕阳从木窗框里斜斜打落,窗边厚的琴谱泛起了小颗粒形成了氤氲,一个瘦小却很有力量的背影。面对着一架老钢琴,外国风情的民歌缓缓流淌着。”
叶丝丝不知不觉就举起摄像机,此时电话响了,王老师的朋友告诉她,这一次她又被拒签了。叶丝丝突然意识到,这一定是个特别好的故事,她决定继续跟拍下去。
《栖地》剧照
“王老师生在弄堂,养在弄堂,她的母亲和外婆全都是生活在这条弄堂里的,她对弄堂的感情非常深,她的母亲很像老娘舅,有很多邻里的纠纷都是她母亲出面解决的,我觉得也造就了她好强的性格。她曾给我看过一些民国时期照片,她外婆的葬礼,就是在弄堂里面办的。”叶丝丝说。
终于,好强不服输的王老师等到了这一天,可以去加拿大看儿子了。
在加拿大的王老师,努力适应新环境,但语言不通路不熟,钢琴换成了电子琴,连房间里的煤气灶台开关也不认识,她很怀念在上海老年大学的日子,儿子要工作,寂寞的她经常会去河边喂野鸭子。
叶丝丝感慨地说:“在王老师身上,我还是看到她对生活妥协的一面。毕竟只有一个儿子,她燃尽最后所有的力气,也是为了孩子。儿子的确也是想为她养老,但儿子也有自己的诉求,还是希望王老师对他有一些帮助,所以王老师最后把上海的房子卖掉了,帮儿子在加拿大买了房子,最后留在了加拿大。”
片中,王老师正在上海的老破小房子里做自己的晚餐,电饭煲里蒸着米饭,上面有两颗鸡蛋,紫菜用开水泡一泡,再挖一勺橄榄酱菜放在米饭上。
“都是老的挂念小的,哪里有小的挂念老的。”偶尔的一句嘟囔也全部是对儿子一家的牵挂。
“就像她自己说的,老的对小的就是要燃尽自己最后所有的力气,仍然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出去只是想去看孩子生活得怎么样,并不是说想让孩子来照顾她。”叶丝丝对记者说。
在加拿大,因为是租借的房子,王老师的儿子为母亲跟朋友借了一架电子琴,只是没有谱架,王老师就在电子琴上方挂了一根绳子,把乐谱挂在了墙上面。
电子琴终究还是和钢琴不一样,临走前,叶丝丝想要送王老师一个琴谱架,于是带王老师来市里转转,在一家钢琴销售中心,王老师一边逛一边想到了自己的钢琴,“我把我的那架钢琴给四川路敬老院了。” 弹完钢琴出来,王老师很开心,对叶丝丝说,“看完了也欣赏完了,谢谢你啊,丝丝。”
王老师在贴纸上写上“大”和“小”,贴在煤气灶的旋钮开关旁。
在和老年大学的朋友越洋电话中,她笑着说:“是啊,都不熟悉,还在慢慢地学。”
虽然长年的分离导致和儿子生活习惯有所不同,但家人的陪伴还是让王老师安心了许多。
《栖地》剧照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啦,你要加油啊!”
在舅公家里住了三天,叶丝丝才发现舅公的过往以及他那个一直埋在内心中的愿望:此时再无负担的他,想去日本见一见曾经在上海相处多年的好友今野先生,今野先生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他希望能去日本照顾他。
有一年,叶丝丝准备去日本旅游,她随口一问,要不要代舅公去看看今野先生,舅公快乐得像个孩子。他兴冲冲来到超市,拿了一盒皮蛋,嘴里念叨,“皮蛋是一定要带的……再来两瓶好的黄酒!”买好黄酒和皮蛋,脸上一直挂着笑意的他回到家,把皮蛋颠来倒去仔细地剥。
叶丝丝的看望带回了今野先生身体还不错的消息,这更坚定了舅公一定要去日本看他的心愿,终于在街道居委的帮助下,舅公如愿去了日本,虽然只有短短的30天,但足以让这位老人满脸笑意,兴奋至极,可是到了今野家却发现人去楼空。
让年轻人都手足无措的事情,却并没有难倒舅公,在几天不懈努力的寻找下,舅公终于找到了被送到养老院的今野先生。
在临别前,舅公紧紧拉住今野先生的手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啦,你要加油啊!大家都要加油啊!”
坐上车的舅公没有回头,他完成了自己多年来的心愿,也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栖地》剧照
对于舅公和今野先生的深厚感情,年轻的叶丝丝无法共情,但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把整个寻找的过程拍摄了下来,对于舅公,叶丝丝用了“热血”和“中二”两个词来形容,她觉得之所以舅公有这样一个性格在,是他依然对生活充满向往和兴趣。
“虽然跟今野先生的情感非常深厚,他们此前在上海,是曾经生活在一起的,舅公也跟很多日本人交朋友,但我觉得他更多的还是把这些情感当做自己青春或者说这种缺憾下的一个寄托。如果没有时代的命运身不由己,他应该会有更多选择。”叶丝丝说。
《栖地》海报
栖地更是心灵上的寄托
《栖地》用一个最小的切口刨开了每个家庭都需要面对的议题,我们都将慢慢变老,我们该如何更有质量地度过老年生活?
据统计,中国正以史上最快的速度步入老龄化社会,到2027年,中国将从一个“老龄化”社会转变为一个“老龄”社会。具体而言,在短短的25年里,中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比例将从7%上升到14%。法国经历这种转变用了115年,英国用了45年,美国用了69年。
逐年增大的老年群体对养老、医疗、社会服务等方面需求越来越大。
空巢老人增加以及独生子女增多,传统家庭养老已面临挑战,代际之间的孝道、赡养老人的观念日益淡化,家庭对老人提供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传统不断削弱。
叶丝丝跟着两位老人去过很多家养老院,虽然现在养老院设施越来越完备,活动越来越多,但叶丝丝还是觉得,居家养老更适合老人,“我内心觉得如果老人在家,比如说请一个阿姨到家里面来照顾,会更好一些,或者用一些智能化的设备来保持一定的服务性。”不过对于养老,叶丝丝认为,幸福感不一定来源于家庭。
在八年的拍摄过程中,叶丝丝觉得两位老人有很多共性,“他们永远都是非常认真,挺热爱生活的,并不会因为任何的困难,就对生活自暴自弃或者自怨自艾。其实在片中只讲到了他们要出国这件事,他们生活中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他们并没有焦虑,而是积极地去想办法。我甚至觉得年轻人可能都做不到这一点。”
片尾,叶丝丝在旁白里说道:“当我为影片取名字的时候,‘栖地’这个词一下子就跳了出来,除了空间,它更代表心灵上的寄托,一封书信,一支民歌,一份皮蛋,都是珍贵的回忆,梦想,情感、遗憾,都是对生命的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