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上海世界音乐季拍的纪录片《东方的声音》系列,定位有点尴尬。目前为止发表的泉州南音和云南怒江篇,长度都在15分钟左右。既不够精悍,也未及传统纪录片的容量,不够细细展开旅途。
但对好奇的人来说,它是个很好的开始。主角是四处探访中国传统音乐的柯克·肯尼(Kirk Kenney),一个生活在上海的佛罗里达人,玩美国老乡村音乐,乐器迷和世界音乐爱好者,弹班卓琴也作曲。不巧拍摄时他的腿断了,一路拄双拐完成旅途。
柯克·肯尼(Kirk Kenney)
蜻蜓点水般,柯克在泉州参观乐器工坊,穿梭于街市庙宇,听南音的现场演奏。起码有千年历史的宫廷古乐,早已流入民间,成为有冒险精神的闽南人到哪都不想忘记的音乐。琵琶、三弦、洞箫、二弦,围合执拍板居中的歌者,与汉代相和歌“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形式相承。柯克或许不知道汉代古乐的形制,但他认出南音的演奏方式,极似古老的美国乡村音乐,心态开放,曲库丰厚,演出时乐手间的沟通非常繁密。
波金山(波叔)弹奏达比亚
柯克又去拜访怒江流域的少数民族,听他们唱“哦得得”,跳达比亚舞。夜晚,男人们抱着弹拨乐器达比亚跳舞时,身形如同战士手持弓弩,重心放低,仿佛随时准备战斗。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间的淡绿色峡谷,上了年纪的傈僳族男女在河岸歌舞,歌声像河水一样年轻。露天火塘,很老的妇人在唱一支更老的歌。
游记式的短片,难以呈现探索、感受和思考的部分,只有“柯克听见……”的部分。他听见了,然后呢?镜头之外,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这些音乐和包裹住它们的生活形态,他对传统音乐的看法,以及这些音乐怎样越过思考,对身体和精神产生影响。也想知道,它们在柯克的音乐谱系里处在什么位置。他会把它们收进哪一个抽屉,再取出时,又变出什么样的音乐。
这一方面,柯克已经拿出成果。他最近在做一个音乐项目,用抓奏班卓琴演奏原创曲目,融入路上听见的传统音乐元素,在B站和YouTube上发表。他在做的就像园丁,尽可能多地保留音乐的品种,“给后代留下满足好奇心的选择”。
【对话】
“南音在亚洲乃至全世界的音乐中都很特别”
澎湃新闻:分享几个没剪进片子里的好时刻吧。
柯克·肯尼:在泉州海滩,有数不清的美丽卵石、贝壳和被大海冲刷圆润的玻璃。我捡起一块,立刻会发现更有趣的一块。离开时,我甚至发现一块被打磨成椭圆形的电路板。
李建瑜的工坊,里面有制作传统乐器每一个阶段的展示。纪录片的画面外,刚刚切割出来的琵琶部件挂满一面墙,到现在我还能闻到木头的味道。我是乐器迷,在那里就像走进历史,畅游在最爱的那个诗人的头脑里。
在云南,他们向我们展示制作米酿的方法。当时我的腿还因骨折后红肿,用米酿擦拭后,红肿迅速消退了。
柯克·肯尼和南音乐师李建瑜
澎湃新闻:听过几次南音,可我只能粗浅地感受到细腻和古雅,还有点神秘,但没法激起更多的情感。你怎么感知这种音乐?
柯克·肯尼:对南音最直接的感受是,它多么让人放松。中国的传统音乐里,只有苏州评弹也给我这样的感觉。第一次听评弹是通过电台,在狮子林的晚夏,评弹松弛了我的肌肉,我感觉到宁静。南音也是如此。乐声让我的心跳变慢,解开忧愁烦难。它谦逊,具有跨越时间的优雅。
我演奏美国老乡村音乐,发现南音和我们的演奏方式有相似之处:大家都围成一个圈,演奏一些代代相传的标准曲目。南音和美国乡村音乐都有即兴的空间。它们都可以作为氛围或是背景音乐,填充社区中空旷的空间,而不是立足于音乐厅聚拢的舞台。它们的乐器职责分明,构筑音乐的结构、旋律、节奏和音质。
听南音的时候,我关注音乐本身,亦留神观察乐手间的交流——点头、眉眼讯息、轻晃乐器、脚轻点地面或是动一下腿……我会去猜,谁是乐队的领袖。
大家都对曲目烂熟于心,由此生出自由发挥的空间;他们亦全程都会聆听别人的演奏,由耳及手,指尖超越思考。
现场演奏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是:会有错误发生。错误为现场音乐增添悬念和激动不安。为什么会弹错?是乐手对环境或在场之人的反应吗?是他们一时忘记了吗?一个错误,或许是对另一个错误别出心裁的回应。错误也可以是灵感和对话的来源。
澎湃新闻:在你涉猎广泛的音乐谱系中,南音特别吗?如果你有一个音乐坐标,它会在什么位置?
柯克·肯尼:南音极致的严谨和艺术性,使它在亚洲乃至全世界的音乐中都很特别。我会把它和评弹、印度古典音乐放在一个象限,虽然这样的分类难免生硬。其实我没有资格去这样做,我只能描述南音在我生活中的位置。它对我的创作和哲学上的思考都有启迪。
通常我演奏的音乐速度都非常快。现在,我会记得有时让速度慢下来,慢到平缓心跳的节奏。大多数的音乐演奏者,都会在一场演奏的某些时刻忘记呼吸。警觉的头脑和心灵,会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呼吸。南音可以作为这样的提示。
我喜欢世界音乐,也经常在作曲时加入它们的元素。南音给我的是对速度、音质和器乐编排的启示。还有一些意象上的影响,比如,我从未忘记在南音现场的感受。它们停留在我的潜意识和身体里,影响我的作曲动机和旋律。
泉州乡间的一个南音雅集(葬礼)
澎湃新闻:回来以后,你有继续听南音吗?脱离当地的环境再去听,又是什么感受?
柯克·肯尼:离开泉州以后,我断断续续地听南音。不过写这些话的时候,我听的倒不是南音,而是一盘印度萨罗德琴大师胡斯塔德•阿里•阿卡巴汉(Ustad Ali Akbar Khan)与乌德琴师沙法特·阿米德汉(Shafaat Ahmed Khan)的合奏磁带(回答后半段时,我又去听南音啦)。
这个月我回到佛罗里达老家,帮助我妈清理房子。那里有许多我的玩具、书籍、信件,带着回忆纷至沓来。南音是整理工作的最佳背景音乐。它的唱词不是英语也不是普通话,我不会因为歌词的内容分心。南音的空间很广,节奏缓慢,足以容纳回忆的起落。
我是南音的门外汉,不知道自己听的专辑是不是正统或质量上乘,也不知道真正的内行会听哪些。我只知道,没有什么录音制品比得上现场演奏。我希望很快就能回到那里。或者甚至,把南音带来上海。
“传统音乐有价值,因为它们使人快乐”
澎湃新闻:说说镜头之外的怒江之行吧。
柯克·肯尼:在兰坪的普米族村落,我发现在那里等我们的音乐人,正是2016年我在大理参加COARAT艺术节时合作过的那些人。艺术节搭配不同的乐队合作演出,我们的乐队Ring Road Ramblers被选中与他们合作。这次不仅是老友重逢,我还见到了他们的家人。我们跳了传统的圆圈舞,还撞了屁股——一种欢迎客人的礼节。
在怒江地区,火塘除了生火做饭的功能,也是待客、技艺传授的场所
翻山进入兰坪后,气温骤降,火变得很有必要。我们挤在火旁,火塘上没有天花板,星光在天幕闪耀。火堆的对面,一个很老的妇人唱了一支更老的歌。有人在吹竹口弦。结束后,一位年长的非遗传承人熊正美,坚持走夜路把我送回公路边。她竟然有社交媒体账号!
还有很多和青草、河流、小孩、歌舞有关的时刻,人与人之间关于音乐和生活的认真交谈,夏令营般的回忆。几个月之后,我和其中的一些人在上海又相见。
澎湃新闻:那里的音乐,在你离开那个环境之后,还会影响到你吗?你在创作中想借用的,是具体的哪些音乐元素,还是更加抽象的音乐感受?
柯克·肯尼:郁伍林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尽管他身兼不可思议的多职:经营一间旅馆,做厨师,组织演出,售卖农产品,推广当地文化和旅游……当他坐下来和我们交谈时,你根本看不出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他。我也很想习得他的这种能力:在面对眼前人时,永远不要让他们察觉到你的心已经飞走。
我钦佩路上结识的那些人,把传统音乐融入生活的能力。对我的音乐创作来讲,我正在尝试把在当地听到的一些舞曲元素交给小提琴。在美国早期的音乐场景,小提琴经常被用来引领舞曲。这种融合看起来顺理成章,实际上有不少的障碍。乐器之间的定弦、拍号不同,结构也需要调整。那些旋律乍听之下非常简单,等到自己上手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一个项目需要几年时间完成,希望到时候能找到赞助来推进和推广。
澎湃新闻:片中看到怒江流域还在歌舞的都是年长人士。除了传承和表演性质的展示,音乐、舞蹈在当地的生活中还很鲜活和必要吗?
柯克·肯尼:严格来讲,什么都不必留存,因为个体终会消亡。但为什么不在有生之年,留给后人更多的音乐和文化选择?辞旧迎新,生活是自己创造的产物。
我认为,影片中探访的传统音乐有价值,因为它们使人快乐,或至少帮助人们重温旧日的经验,唤起情感。
古老的音乐拓宽个体有限的经验,让年轻人从另一个视角观看现代生活和音乐。如果你听的是自己文化里的传统音乐,还有额外的好处:它帮助你了解自己和家族。这种探索点燃好奇心,使年轻人即使老去后也不会轻易丢掉这种品质。
现场演出给人提供暂时换种活法的机会。如果不离开现实再重返,我们如何加深对自己、生活和所爱之人的了解?
演出对一块土地有实际的贡献。它带来游客,促进消费,使人快乐。快乐会让人花更多的钱。唱歌和跳舞使人健康,赶走孤独。说到这里,我发现,在福建和云南时我没有一刻感到孤独。
怒江老姆登地区的小慧传习所
澎湃新闻:你觉得泉州和怒江流域的音乐,它们的生命力还强盛吗?当一种传统音乐的内容,和现代生活形态已经很不一样了的时候,它会怎么样呢?
柯克·肯尼:传统音乐不用活跃,它们只需要继续存在下去就好了。很多人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只为了让后代拥有满足好奇心的可能。
不懂语言没有关系,无需翻译,一个人也可以自然而然地理解陌生音乐内涵的情感,因为人类共享孤独、离别、失去、喜悦、爱、自然、劳动、烦扰和希望。人用母语表达时,总是会更加真诚。一百五十年前的人,或许能比今天的人更准确地表达这些情感。
今天的中文读者亦能理解《红楼梦》的世界,穿越剧看得津津有味,为什么音乐不可以?两百年后,还会有人唱周杰伦或者邓丽君的歌吗?那些野生的童谣,还会出现在孩子们的口中吗?我希望会。
澎湃新闻:有人喜欢未来的声音,有人喜欢过去的。你是偏爱过去吗?过去的声音,中国的音乐,是什么吸引你?未来的音乐,新的东西,你也感兴趣吗?
柯克·肯尼:我的音乐聆听范围非常广。但当我工作或者在家休息时,我什么都不听。在城市行走时,我会戴上消音耳塞。我满足于当下,不需要过去的音乐来唤起怀旧心情,或凭借现代音乐表达自我。我可以和满脑子的念头或是空无一念独处。寂静帮助我创造自己的音乐。
但我始终对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做出的音乐好奇。中国古代的音乐,迫使我思考“音乐是什么”“音乐可以是什么”的问题。它们也让我更好地理解自身的音乐传统与偏好。
我也经常想象未来的音乐。例如,如果人类移居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原声音乐会怎样演变。人们会带着南音飞向火星吗?星际航行将很漫长,在路上学习傈僳族的舞步怎么样?
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间的峡谷里,傈僳族男女的摆时歌队
柯克·肯尼:在美国本明顿大学学习汉语和音乐,之后移居北京,现居上海。作为美国乡村音乐演奏者,他在30多个城市举办过独奏音乐会,与乐队(“胡同黄鼠狼”、“The Mountain High”、“游牧者”等)发起组织方块舞社团的演出和活动。
《东方的声音》系列纪录片由上海世界音乐季与上汽通用品牌共同发起,“怒江篇”得到东西部协作组及怒江文化和旅游局的支持。